临夏的读者们,你们好!
临夏的穆斯林朋友们,赛俩目!
我不善于在大庭广众面前作很认真很像样的演讲,我习惯的形式是和大家做朋友式的闲扯。现在我把我最近对国际形势的观察和思考说一下。
这里有一种“主场”的气氛,好像在自己家一样,没有任何压力,觉得在场的都是自己的朋友。但即便这样,要把一个有意义的、重要的话题说清楚,我也不是很有把握。我可能说得比较杂乱,无非是两三年来思考得较多的一些问题,如果和大家的思想不尽一致,请大家原谅!另外我也希望从大家的问题中摸着大家关心的话题。
我主要想说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想讲讲这些年的形势,尤其是国际形势。它是针对两方面的民众来说的:一方面是针对穆斯林大众,另一方面是针对中国民众。再一个,话题更多是针对穆斯林青年读者所讲的。我愿把自己的一些想法或者教训提供给大家,和大家一块思考,思考穆斯林青年应该做什么事情,因为这是迫切的任务。
不知道大家每天看国际新闻有什么感想。我通过传媒,还有自己的阅读,感到非常强的压迫感或紧迫感。因为无论针对穆斯林还是针对中国,一种严峻的形势正在慢慢逼近。这样一个对世界的基本认识是重要的,如果对它缺乏认识,偏离了对大环境的思考,就有可能在将来形势发生急剧变化的时候,我们会不知所措。我们会发现我们每天忙碌的可能会失去了意义。因为我们回避的,是最大的原则。
虽然媒体常把“9•11”作为划分断代的事件,但我以为,断代标志更应该划在更靠前,即报刊上很少提到的以色列总理沙龙强行亵渎阿克萨清真寺,激化巴勒斯坦地区局势的事件。因为这个事件逼迫巴勒斯坦人民掀起“印第法塔”(indifata),即巴勒斯坦人民的第二次“投石起义”。
在座的许多人懂阿语。“印第法塔”一词在新闻中一般译成起义、暴动。但它有一个图画般的形象,这形象就是近些年来,巴勒斯坦民众尤其少年儿童,用石块投向坦克来表达自己反抗的情绪。这种行为本身,不是一种战争行为。它甚至说不上是严格意义上的武装抵抗。它更多的只是被压迫人民心情的一种表露,是他们想向世界传达一个信息。这信息、这声音是一个形象,它在说:我们没有武器,我们没有后路,我们别无他途,我们手里只有石块,而迎面的却是武装到牙齿的野蛮的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我们把这些石块投过去,并非为着打坏坦克,因为石块是不可能打坏钢铁的。我们的目的是呼吁世界看到压迫和侵略、看到占领和侮辱、看到谁是被压迫的一方。如此一种绝望地、悲壮地传达信息的斗争方式,应是“印第法塔”一词的含义。
很遗憾,我们的媒体宣传和知识分子写作中,无论对这个词的解释,或是对这种现象的解释,都是错误的、歪曲的、不正义的。
我想说,穆斯林尤其穆斯林知识分子,没有尽力地表达对他们的支持和理解。他们的投石,就像写信一样寄给外界的我们,而我们,中国知识分子和中国穆斯林的感觉是很迟钝和很麻木的。也许,麻木不仁置若罔闻的是少数;
而清楚地把“投石”语言读懂、刻在自己心中、化作自己行动的,也不是太多。
在绝望的背景下,当人民感到前途没有希望,绝望的“投石”变成了绝望的自杀袭击。五十年前反动的犹太复国主义,已然是新帝国主义侵略的一环。针对这紧急的现状,一批穆斯林于绝望中选择了一种极端的反击,这就是“9•11”事件。
“9•11”事件是一个结果而不是一个起因。把它说成起因,是帝国主义别有用心的宣传。它不公平,也不符合事实。真正的起因是列强和国际秩序对巴勒斯坦以及穆斯林世界施行的侵犯和榨取。国际舆论每天在上演着指鹿为马。当被侵害者用石块和生命送来语言时,这语言被下流地污蔑和误导,世界蔓延着丑化悲愤、践踏正义的劣行。我以为,每一个作家和每一个知识分子,不用说每一个穆斯林,都应该在这样的局势面前扪心自问:你是否站在真实、良心和正义的一方?
“9•11”之后的世界变化,在中国应该有更认真的讨论。因为如此险恶的形势并不仅仅针对穆斯林世界,它同样瞄准着中国,以及整个第三世界。
鲁迅先生有一个词叫“看杀”。就是一个人被肆虐杀戮的时候,人们围着旁观,不伸援手,不表公道,看着弱者死掉。今日国际的“看杀者”是短见的,他们忘了下一个轮到的,将是自己。新帝国主义对中国的潜在威胁最大,所以,中国人不能在看杀和短见中自娱。这样的认识,应该把它向广大中国人民传播出去。
现在的国内,有了这样清醒认识的人,正渐渐浮出。如果说前些年公正的见解和文章很少的话,今年以来,挺身而出发表正义见解的知识分子越来越多了。他们看清了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新十字军”并非仅想消灭穆斯林世界;
它们的目的是控制整个世界。在如此危险的国际战略之下,正在崛起的中国是不会被放过的。如此思路,也许会成为一种重要的思想潮流。迎对着这一思想潮流,穆斯林要改造自己,团结朋友,共同面对共同的命运和形势。
此外,帝国主义也不再是我们过去所说的旧式概念上的帝国主义。如今它是一种企图重新统治世界、瓜分世界的势力。它是一种以军工企业利益为基础的、右翼西方世界的“十字军”,是一种新帝国主义。它们首先要打败具备与之抗衡的传统的穆斯林世界,接着要控制、统治、榨取全世界。它正在肆无忌惮地卷土重来,甚至不在意理论的可笑和悖理:于是有了诸如反恐、世界秩序、国际规则等怪论的横行。
这一帝国主义战略因“9•11”而找到了一个借口。目前他们正把这个借口无限扩大。第一步它完成了对阿富汗的军事占领和资源占有,紧接着意犹未尽,它继续向穆斯林文明的中心部展开进攻,以及军事进攻前的舆论战。伊拉克是新十字军进攻中的第二个牺牲品。虽然伊拉克的抵抗者在顽强战斗。作为一个作家我感到惭愧,因为我没有做到更多的批评、异议和解释。我也想说,穆斯林营垒中的一些人,视天下大义于不顾,热衷鸡零狗碎争名夺利,这是非常可悲的。
在网络上几乎没有穆斯林的声音。穆斯林网站在讨论着一些非常遥远的话题。绝大多数穆斯林在上述大是大非上是沉默的。我曾对许多年轻朋友说,为什么不到网上去写几句?仿佛流行着奇怪的懒病,好像天下兴亡与自己无关。那么就任凭别人侮辱你的民族和信仰,也侮辱你安身立命的中国!威胁的浪头同时也针对中国而来,所以每一个文学青年、每一个中国人也都应该责问自己,是否——生活在正义的冲动之中。我们寄希望于年轻一代,寄托穆斯林和非穆斯林的有志之士的结合。我相信,在时代的大潮推动之下,我们会看到新的穆斯林形象,会看到新的中国精神。
过去经常听到有人问:你认为哪个作家好,你认为哪个小说写得好。我总说,我对这样的问题没有兴趣。但是今天出现了一个非常好的标准:如果哪一个作家对当前世界上发生的种种不义不能容忍,如果哪个知识分子在主动地抵制帝国主义,他就是一个优秀作家。否则,不管他有多大浮名,无论他得了什么奖,他不配被称为作家或知识分子。
我给大家推荐一本书,叫《文明冲突的背后》,我为它写了一个书评。它不是穆斯林写的,而是一个有良心、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写的。他有一种公道的判断,有一种对世界的责任感。他不是穆斯林,但他通过他的学术水平,搜集了大量的资料,研究了伊斯兰问题,写了《文明冲突的背后》。总的来说,这部书,是我见过的为穆斯林世界辩护、抵制帝国主义十字军阴谋的唯一一本中文书。他不是一个穆斯林,但他有着许多穆斯林并不具备的人道主义及关心他人苦难的原则。穆斯林在经受苦难、被歪曲和被侮辱,他不能容忍,拔刀相助。我们要做这样的人,不仅在穆斯林承受压力的今天,即便在并非穆斯林的他人受难的明天,我们也要义无反顾,拔刀相助。
穆斯林不应该是狭隘的人。有过一个非常令人感动的镜头,就是前年以色列军队在围困拉姆安拉的时候,一些巴勒斯坦抵抗战士躲进了伯利恒圣诞教堂。伯利恒教堂是尔萨圣人诞生的地方。教堂里的圣方济各派的神父褐衫白索,掩护着巴勒斯坦抵抗战士,不让以色列军警抓走他们。那一幕是人类历史上非常感人的一瞬。因为它完全超越了宗教的障碍和历史上形成的所有门槛。伯利恒的原则只是要执行人道和公正。我觉得,穆斯林应该坚决地向那些圣方济各的神父们学习,向圣诞教堂的精神学习。
在中国,总是出现一些回族内部或回汉之间的可悲械斗。无非是车过去你搡了我、我碰了你,或者不能忍让不顾大局,野蛮地诉诸暴力,最后牺牲人命。若是一个高水平的穆斯林群体,若是每天思考着怎样抵抗和粉碎新帝国主义对我们的包围,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如果理想是怎样建设一种理想的宗教境界,如果理想是把清真寺建设得在口唤到来时,也像伯利恒圣诞教堂的神父那样,挺身而出做让全世界感动的事情——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
我们应该行动起来,在自己周围,在朋友里,在同学邻居之间,逐渐建立一种团结的、像宗教又像联谊会的东西,尽全力谋求团结。因为我们大家面临的,是一个不平静的二十一世纪。
强权和帝国主义不会停下扩张的步伐。我们不是算命先生,没有本事预见帝国主义对中国施压的时间表。但是在这个大的国际背景下,应该提出穆斯林与广大的中国人民、与汉族的优秀分子结为更紧密的联盟。我们本来就拴绑在一根绳索上,共命运于一起。我们应该认识形势,向周围的同学、朋友、老师、街坊和邻居,向那些平时你不屑于见、不愿意搭理的人,向他们解释穆斯林,让他们了解穆斯林。同时也虚心听取人家的意见,改正自己的哪怕是芝麻大的毛病。尽力团结更多的人,等候更大的口唤。
还想说一个稍微宗教化的话题。这几年,我一直在宣传一个阿拉伯文的词,这个词总结着我的思想。它就是今天我写给“你读书屋”的题词:阿语是“脱勒盖屯拉”(Tarigat Allah),译过来就是安拉的、真主的“脱勒盖提”,“真主之道”。
伊斯兰中“舍勒尔提”和“脱勒盖提”是基本的两级。“舍勒尔提”是日常五功,“念、礼、斋、课、朝”,是所有法学范围内的规矩,是基础的第一步。而第二步是“脱勒盖提”,是指个人近主的道路、内心的感悟以及对真理的探索等等,是一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概念。
在中国社会中,我们有时发展成了两方面的极端。有些派别、有些人认为,我一天只干“脱勒盖提”,我一时的参悟胜过你一万年的“乃麻孜”,贬低“舍勒尔提”,推崇“脱勒盖提”。同时,社会上星罗棋布的、一个个派别都在讲,我们是一个“脱勒伽”(意指“真主之道”——编者注),这个词被赋予了派别的含义。不能否认许多“脱勒伽”发生着严重的世俗化和堕落,他们并没有追求近主的感悟或其它苏菲功课,而是逐渐变成为一种人身的控制。
还有一种倾向就是被媒体反复议论的“原教旨主义”思潮。这个词的歧视倾向,使不少人称之“伊斯兰复兴运动”。这种思潮否定体验、感悟、与其它文明的结合,把伊斯兰理解为“舍勒尔提”,简化为教法与清规戒律。这样的思想,陷穆斯林于困境,塔利班的失败是最好的证明。“舍勒尔提”主义没有抵挡住美军的任何进攻,并使穆斯林陷于误解和孤立。我估计在场的一些朋友不会同意我的话,但我仍想说,今日真主的口唤是:穆斯林社会必须勇敢地走向现代化,必须大步地和二十一世纪结合,否则无法战胜正在包围而来的、帝国主义用高科技武装起来的十字军。
什么是理想的新的穆斯林形式?什么是一种对旧式教派超越了的新的“脱勒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存的存在形式都是不完美的。组织形式总是在拖理想的后腿,总是自己在毁着自己。谁也别吹嘘自己是唯一“真的”。谁也不必再攻击别人。
那完美的是什么呢?我们大家都不知道,但是它一定是“脱勒盖屯拉”,这个词不是一个新派别的描述,而是一种理想的本质。谁都不能反对:人们要追求的组织形式就是“安拉的脱勒伽”、真主的道路!我幻想着,若是我们有探索和选择的前定,若我们拥有冲决旧传统的“伊玛尼”(意指“虔诚的信仰”——编者注),我们在未来找到的形式,我们将踏上的、引着我们走向顺利和发展的正确的道路,就一定是“脱勒盖屯拉”——真主之道。我们祈求:在抗击新帝国主义全球化侵略的历史进程中,我们不仅能守卫住穆斯林与中国的文明,也能获得自身的纯洁与提升,实现美好的进步和复兴的心愿。
2005.6.16 临夏
张承志,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心灵史》、《无援的思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