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泉:为濒危的民族传统文化而苦斗的酋长们

  

  过去,北美印第安人对我来说是一个遥远的谜;
近几年,我这个生长于滇西北玉龙大雪山下的纳西人,却因参与一个国际合作研究项目,与远隔天涯的一些北美印第安人酋长续上了万里之缘。他们及其部落民众在当代社会和文化变迁中的人生苦乐悲欢,深深触动了我的心弦。

  这个研究项目是由云南省社会科学院和加拿大西蒙大学合作进行的,它首次在北美印第安部落和云南纳西族之间搭起了一座文化交流的桥梁,据悉,这也是我国少数民族与印第安人之间首开记录的文化交流。素不喜与远方异邦进行交流的北美印第安人打破惯例,在一群中加学者的鼓动之下,把他们的视野投向了大洋彼岸中国滇西北高原那一片神秘而瑰丽的雪域。1993年,加拿大卑斯省(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黑熊部落、响风部落、溪流部落和夏洛特皇后岛几个部落的酋长组成一个代表团首次访问中国,在云南丽江玉龙大雪山下揭开了北美印第安人与中国纳西人进行文化交流的历史篇章。接着,相继有几个部落的学校与丽江山区的学校建立了姐妹校关系,一个印第安中学生代表团也万里迢迢来到了与他们的领土和风情民俗大相异的滇西北边地。

  1992年,为促成这一跨国民族文化交流,我曾与几位同事踏上北美印第安人的神秘领土,访问了十几个部落,与各部落的酋长、长老进行了广泛的交往,参与了他们的酋长会议、部落集会及各种圣仪庆典。过去对印第安人只有极肤浅认识的我对这些热情、善良而爽朗的人民有了较为真切的了解。在国内外与这些部落酋长的交往中,对我触动最大的是他们对本民族文化和命运的忧患意识和为保护和复兴他们的文化所进行的苦斗。

  踏上北美印第安人的领土,眼前全然见不到过去西方影片所渲染的印第安人那简陋的茅屋木房和头戴鸟翎,赤膊裸背地在马背上尖厉呼号着狂风般突进的印第安人,他们如今都住着和白人民居相差不多的洋房,大多数年青人身着洋装,说着英语,很多人都有汽车。过去开部落大会时,他们是一袭轻骑赴会,如今则从四面八方驾着小车来到部落议事厅,乍一看,似乎印第安人已在享受着西方高度发达的现代化生活,陶然自得。而一旦你深入地与他们交往,就会发现有一种苍凉而铭心刻骨的痛苦在啮咬着这个民族的心灵,这是一种深入神髓,地老天荒般的精神痛苦。

  如今,加拿大境内很多部落五十岁以下的印第安人已不会讲自己的母语。本世纪70年代以前的数百年间,白人社会对印第安人强制性地实行同化政策,很多印第安孩子从小就被强行安置在“寄宿学校”,剥夺了讲母语的权利,变成只会讲英语的印第安人,传统的民族文化知识仅仅保留在少数白发苍苍,已到耄耋之年的长老的记忆中。几乎我们所接触到的每个部落的酋长一谈到目前印第安人的文化现状,无不愀然悲痛。1993年酋长代表团在云南丽江看到满街讲着纳西语的民众,随处可见的纳西风情民俗;
看到操着母语的纳西少女那么自豪地向客人展示自己的民族服装时,这些豪爽的汉子竟悲戚不已,有的竟至潸然泪下,说是想起了自己饱经苦难,满目疮痍的“母亲文化”。我听到后既感欣慰而又有点惶恐,他们不知道我的民族目前也面临着传统文化日趋衰落的危机,操母语的祖父母一辈与只会讲汉语的孙辈难以沟通,老人必须用笨拙的汉语结结巴巴地与只会讲汉语的本民族少年儿童交流的情况正在经济较为发达的城镇蔓延。

  民族传统文化的全面丧失对印第安人带来了永难磨灭的心灵创伤,在白人文化氛围中长大的不少年轻人丧失了精神家园,对自己民族的前景悲观失望,长期固守保留地的封闭生活又使他们中的很多人难以适应时代的种种变迁,于是,酗酒、自杀等一系列社会问题便接踵而来。愈来愈多的印第安人痛切地感到,仅仅过上白人式的“现代化”生活并不意味着自己民族的振兴和幸福,本民族传统文化、语言的全面丧失将使当代和后世的部落民众留下永恒的精神痛苦。

  面临着本民族文化濒临绝境的严峻局面,身为部落领袖的酋长们忧心如焚。近年来,随着加拿大多元文化政策的实行,以酋长和德高望重的部落长老为首,组织部落民众掀起了复兴本民族文化的热潮,从青少年到五十多岁的人都重新走进课堂学习自己的母语,通晓本民族传统文化的长老成为印第安人的精神领袖。各个部落请这些长老给中青年和少年儿童传授本族的语言和各种文化知识,派人对长老口授的各种传统知识加以整理。

  卑斯省北部斯开切斯特部落酋长能操一口地道的英语,娶了一个有志于研究该族文化的德国籍女博士为妻。他对我们作介绍时却绝口不讲英语,而只讲他的民族语言,让他身为教授的妻子翻成英语,表现出这位酋长一种强烈的民族意识。利顿部落酋长利用本部落先民崇拜的斯坦因圣谷,号召部落民众按自己的传统,在圣谷举行婚礼和各种神圣仪式,在圣谷中静思冥想,与大自然进行“心灵和灵魂的交流”,永远不忘印第安人视大自然为母亲的传统精神。他们还发布《斯坦因峡谷宣言》,宣布要与峡谷里的野生动物和森林共存亡。酋长们还身先士卒率领部民横卧公路,阻止跨国木材公司去伐木的车辆,保护斯坦因河谷的森林和自然环境。坎卢普斯部落酋长组织部民,为从千里之外的海洋历尽艰辛溯江游回诞生之地来产卵的大马哈鱼建起产卵的渔场,使幼鱼在此成长后再游回江河,这也是为了弘扬他们珍爱自然生物,不滥捕杀自己赖以生存的野生动物这一传统主旨,此举对滥捕大马哈鱼赢利的各种公司有针对性。溪流部落群在自己办的学院里教授各部落的语言、绘画、音乐、工艺和各种传统知识。黑熊部落在自己的领地建盖传统木屋、“冬屋”,对年青一代进行传统文化教育,并以自己的传统文化习俗吸引旅游者。不少部落酋长还力图将本民族过去一些狩猎、捕鱼、集植物、制革等生产生活方式传授给对此已茫然不通的年轻一代。

  尽管北美印第安人文化在白人文化数百年的重重包围压迫之下处于秋风肃杀,落叶飘零的境地,但仍有这些为濒危的母亲文化不屈不挠地奋争着的悲歌壮士,我深深地敬重这些苦斗不息的酋长们,尽管当今民族文化,特别是弱小民族的文化发生重大的变迁是大势所趋,我无法断言未来北美印第安人传统文化的命运,就如我不敢奢望日益衰落的纳西东巴文化有一天会再度辉煌,但一个民族有过这么一些执着于自己“母亲文化”的儿女们,有过这些痴情子女一往无前的苦苦奋争,它日即使这个民族的文化在这个星球上消亡了,也会在岁月的长河里留下那绚丽而悲壮的音波声流,向茫茫天宇灿烂地昭示着这个民族精神的永远存在。

  

  原载《光明日报》1997年6月11日,作者授权天益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