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蔡立坚逝世十年。不知道有多少和她同时代的老知青还记得她?又有多少新时代的超女快男听说过她?十年前,蔡立坚因车祸在山西不幸身亡。车祸发生的当时,她还在忙着帮助抢救别人,她是回到家中去世的。这样的人,这样的死,让我感慨,也让我难忘。
我曾经在她家里和她有过一次长谈。在这之前,我没有见过蔡立坚,但她一度声名大震,在全国知青中几乎尽人皆晓,她所扎根的农村杜家山成了那时的一种象征。那次在她的挂着唐老鸭、观音、孔子画像的新居里的长谈,给我留下很愉快的印象。粉碎四人帮后,蔡立坚落实政策平反,1984年在省委党校毕业后留在党校担任班主任,才算是工作和生活都稳定了下来。
今年是知青上山下乡40周年,这位当年扎根农村的知青模范,曾经有过旁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岁月,也曾经有过旁人羡慕敬仰的辉煌。她当过山西革委会的常委,事迹上过《人民日报》,出席过国庆观礼,登上过天安门和毛主席握过手。但她在刚刚粉碎“四人帮”后曾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大寨的典型,是山西的“小四人帮”,当时还当政的陈永贵曾经整过她……在她的身上黑白反差太大,人生的跌宕起伏,历史的沉浮兴衰,那一代人特殊的政治、历史的色彩,那种理想与空想、献身与狂热、真诚与欺骗、追求与失落、躁动与盲目、笑与泪、血与水……曾经集于这样一个年轻人的身上。
1966年底,蔡立坚和另外3个同学徒步到延安串联的途中经过了杜家山这个小山村,而使得名不见经传的杜家山闻名。人生与历史常常是在不经意间偶然发生并拐了一个弯儿。
那天,他们从北京徒步串联到达山西,已经走了半个月,饿的要命,在半夜里来到一个只有5户16人的小村,便是后来赫赫有名的杜家山。吃饱了饭,其他几个同学都走了,她留了下来,在杜家山一住12年。
她为什么能够这样做?那天,她对我讲了这样一个细节。临回北京办户口的那天早晨,天下起了一尺多厚的大雪,两位老乡用木锨推雪,推了整整7里的山路,把她从山上送到山坡下。她说她到什么时候,都很难忘记那情景,以后再也见不到这样动人的情景了。两位乡亲默默地走在前面,雪无声地翻卷到两边,中间露出黑乎乎的山路来,那情景定格在她的心里,是一幅永远不会退色的画。她说她怎么能不回去呢?即使有千难万难,说什么也要回杜家山。
那天,她还对我说起她自己这个蔡立坚的名字的来历,和一个姓杨的同学有关。她挺佩服他,因为他读过许多马列主义的书,连空想社会主义者欧文、傅立叶的书都看过。“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时他的家被抄,他被打成了脑震荡,送到医院去,迷迷糊糊之中还说着傅立叶在书中曾经讲过的话呢。改名字是那时许多年轻人的革命行动。她的原名叫蔡玉琴,比如今台湾有名的歌手蔡琴多了一个字。她觉得这个名字没有一点儿革命的色彩。有一天,她找到杨对他说:“我想改名字,你帮我出出主意!”杨说:“我也改,咱俩的名字排在一起!”杨想了想说:“我叫杨志坚,你就叫蔡志红!”她对他说:“我不喜欢这个红字,你叫杨志坚,我就叫蔡立坚吧!咱俩的名字还是排在一起。”
现在,回想往事,谁能想到在她这个曾经风云一时的名字里面,有着这样微妙的感情涟漪呢?那场裹携走整整一代人青春的大革命的激荡漩涡里面,有着这样生命和爱情的渴望与真诚,谁又能将它们像剥橘子一样把皮和橘子瓣剥开得那样清爽呢?
那天,她还对我说了这样一件事:她说以后她在杜家山刚刚结婚的那些日子里,常常夜里做梦梦见杨。她说完这话后久久未讲话,我看得出她的内心并不平静。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20多年。
不管怎么说,青春时的狂热也好,幼稚也好,爱情也好,梦想也好,得到也罢,失去也罢,荣辱沉浮,她在杜家山那里一住住了12年,度过了她整个的青春期。在现在人看来这实在有些像是天方夜谭,还会有人像她这样傻,离开大城市到如此偏远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去一呆12年吗?我曾经说过:无论历史对那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做如何评价;
无论我们是多么的心知肚明,历史轻轻翻过一页是要以许多人作为牺牲的,这种牺牲在厚重的历史面前如草芥一样微不足道;
但我们没有理由嘲笑这种真诚的信仰与献身的精神,我们没有理由以一种看破红尘的世故嘲笑这种只有年轻才会拥有的真挚而单纯的眼泪。列宁说过:“单纯得就像真理一样。”因为我们拥有了历史给予我们的经验之后,我们拥有了许多以前岁月里难以想象的和从不曾想象过的东西,但我们也无可奈何地失去了许多东西,其中就包括了这种如真理如眼泪一样透明的单纯和真诚;
包括了这种可圈可点的信仰和同样可反思的献身精神;
但毕竟那是这一代人曾经以自己青春和生命作为代价所拥有的一切。我们怎么可以忍心在批判历史的时候无情而痛快淋漓地将这一切尽将剥去,随手抛却在遗忘的风中,将这一代人的价值和命运断送得一无所有?
十年过去了。想起蔡立坚,还是为她感动。不是为她12年坚守杜家山的行动,而是为她一直秉持的真诚。在迅速苍老的时代,真诚已经成为了无用的别名,或一抹遮掩自己蒙骗他人的腮红。
她的那两个孩子,老大今年35岁,老二31岁。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在北京,还是在山西?又都在做着什么工作?关于这两个孩子,我总也忘不了,蔡立坚曾经对我讲过的,生老大34天,她就回到了杜家山,下了汽车得走一段路,实在没力气了,就把行李放在路旁的草丛里,抱着老大咬牙走回了杜家山。生老二42天,她就从北京被揪回太原,一直深陷于交待和批斗的漩涡之中。孩子啊,你们就是这样长大的呀,劳动、政治,历史的影子,从你们母亲的身上落在你们的身上,是特殊的胎记,拂拭不去。在远离你们母亲的日子里,在远离那段历史的现实中,你们会不会常常或偶尔地记起那些如烟的往事?
我常常的想起。
蔡立坚的骨灰安放在太原陵园里。记得十年前安葬的那天,去了好多的人,据说陵园里从未出现这么多的人,有许多是和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那么多人都还记得她。不知道如今有没有人会专门买一束鲜花去陵园祭祀她,或者哪怕只是看一看她?(学习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