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我在博客上写作了《文学应当肩守一种责任》,跟随的评论很有见地,这使我想到,在我们表面看来灰色的生活中,有多少鲜活的生命在歌唱,有多少被称之为思想的东西被处在遮蔽的状态!假如社会能够给人提供说出思想的自由,我们这个社会将会是多么美好,生活将会是多么和谐。然而,这仅仅是一种假如,假如的事情是不能当真也没有办法当真的,所以,我们就继续生活在灰色之中,徒然地看着这个社会普遍存在的不和谐以及巨大的社会不公,徒然地看着腐败在反腐败的口号声中愈演愈烈,徒然地等待着某种基本上与我们自身的权利毫不沾边的强力来改变这一切……这一切能够被改变吗?我很怀疑,因为这里面有一个极为普通的道理:权力只对权力的来源负责(孟德斯鸠语),只要政府以及政府官员的权力是被上级任命的,只要普通老百姓被置于权力结构形成的过程之外,我们目前面临的一切社会难题都不可能得到解决,社会不可能和谐,生活就将继续灰色下去,思想就只能在被遮蔽状态中“非法”地生存。
这使我继续想到在上一篇文章中谈论的文学话题——在这种到处充满谎言充满虚假充满不正义的条件下,作家究竟如何肩守?生活中能够动摇人的品性的东西太多,弄文学的人尤其如此——当一些浅薄无聊的作品被评论家莫名其妙地鼓噪着的时候,你可能会怀疑你写出来的东西不是东西;
当虚假到让人感到难为情的作品大行其道并被赋予多种国家奖项的时候,你可能会不自觉地调整你的创作方向;
当文学像妓女一样花花绿绿地站在街头吸引人的目光并打算随时与肯出钱(荣誉、地位、待遇、名声)最多的人同床共枕的时候,你可能会感叹自己孑然一身的孤寂与苦闷……所有这一切都会改变一个人。我看到了太多非常有才华的人放弃了自己的才华,为了得到一个位置而放弃文学的思索,放弃文学的责任,为了“不出事”而对真正的优秀作品装聋作哑,结果是,真正的作家、评论家不断被改变,以空前的速度消失在世俗的算计之中。我常常为此感到悲哀。
我前面说了,生活中能够动摇人的品性的东西太多,你没有办法要求所有的人都能够抵御这种东西。尽管这样,我还是想说,如果你仍旧把文学看得高尚,仍旧信守“文以载道”的信条,生命中仍旧有很重要的东西需要诉说,那么,你就值得用你的全部精神力量抵制现实对于你的改变和吸引,肩守你的品性,做一个作家应当做的事情,创作真正的文学而不要追时髦,去制造垃圾。
要达到这个目的,有一个最简便的方法,这就是相信并保持住你的艺术直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意思是:要相信你从生活中看到的真实(现实的真实和精神的真实),不要试图用任何时尚的东西去扭曲它,更不要遵从于强力的要求去改造它,要相信美的只能是真的,只有真的才是善的,这是一种不容改造的逻辑关系。如果你具有这样的胆识和才能,那么出现在你笔底下的东西一定具有与别人完全不同的意味,那里有生活本身的鲜活味道,有真实的人的慨叹嘘唏,有这个世界真实运转的形态……这种状态下的文学绝对是有价值的文学,无论别人说什么,无论你是否得到评论家的承认,你都要自觉你的创造的价值;
你应当相信这个世界总体趋向是在走向善和美,相信有很多等待欣赏你的创造的人。你更要相信,真正的文学总会找到它的欣赏者,这可能需要时日,需要耐住寂寞,耐住孤独,耐住远离热闹纷繁的人群……但是,这一切都会因为你创造的价值被补偿。当这个世界上尚未泯灭良知的人寻找有价值的作品并且为你的创造由衷地赞叹的时候,你就会体验到信守一种崇高责任的喜悦。
艺术直觉在今天之所以变得重要,是因为社会要求于文学艺术的,具有一种现实需要目的性。这种目的性与波普尔归纳的“历史主义”在血脉上是相通的。所谓“历史主义”,简单说来就是认为历史发展具有一直崇高的目的,人类应当为这种目的而献身,换一句话说,人类个体只是历史发展的工具,而不是人类自身。波普尔从柏拉图开始进行梳理,最后把这条粗硬的线一直缕到了法西斯主义和集权主义。虽然这是政治哲学的话题,但是,倘若我们做一种观察,就会发现扭曲和改变艺术知觉的其实正是这种东西。有了这种东西,伟大作家如茅盾、老舍、巴金、沈从文者也不得不收敛对生活的天才一般的敏锐感觉,不得不蜕化自己的创作才能,这意味着这批伟大作家最为辉煌的时段成为过去。而新的作家在不断进行政治矫正的文学环境当中则不断动摇和修改自己的知觉能力,把艺术创造置于生存层面的某种技艺的位置,你想一想,这样的人还能够创造出伟大作品吗?
最近读到德国一位汉学家评价中国当代文学的访谈,这篇文章让我汗颜了很长时间——那位不留情面的汉学家几乎认为目前中国没有像样的文学,他对于中国当代作家群体的评价也近乎于否定。我当然不会唯这位汉学家的马首是瞻,但是,他说的话,至少在某些方面与我的感觉和经验发生了共鸣。在我们这样一个泱泱大国,在据说正在向超越美国的方向前进的过程之中,这种状况无论如何不是好的,不是健康的。
相信并保持住艺术直觉,真实地写出你看到的和感觉到的,变得如此重要,这里需要的不仅仅是技艺,更重要的是良知,是你弄文学的目的。终点的辉煌决定着过程的辉煌和起点的辉煌,对于一个试图把文学作为谋生或者进身手段的人来说,你最好不要和他们谈什么艺术直觉,他们不会有什么艺术直觉,他们心里装的全部是利益的算计,没有为艺术留下任何位置,他又靠什么来进行艺术的直觉呢?可怕的是,正是这样的人在我们这里大规模地成了所谓的作家,有的甚至成为了著名的作家,甚至被称之为“大师”。
(2006-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