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元月,燿德突然過世,得年三十四歲。這位從年輕時代就崛起台灣文壇的才子,以青壯之年告別他的書寫,既令文壇驚愕,也叫識者神傷。燿德的才華橫溢,從高中階段踏入文壇開始,就展現了他橫跨書寫領域的雄心壯志和經營長才。他寫詩、寫散文、寫評論,也寫小說,而且在每一種文類之上都卓然有成,發散出不被任何陰影罩頂的光芒;
对于当代文坛,他的组织能力和运动能量也相当惊人,他是新世代文学运动的健将,台湾都市文学与后现代文学的宣扬者。如果天假以年,燿德的成就及其對台灣文學的貢獻必然無可限量。然而,他畢竟走了。
我與燿德,相差七歲,這七歲,把我們劃成了不同年代的作家,而事實上在文學理念和創作上,差異則不大。認識燿德,該是他就讀輔大的時候,那時我編輯自立晚報副刊,燿德一有新作總會寄我一讀,偶而他也會來報館找我,談文學、文壇生態,更重要的是談他的抱負。那是八○年代初期的台湾,乡土文学论战刚过,美丽岛事件的阴寒仍笼罩台湾上空,政治环境依然肃杀,党外运动和新生的社会运动在灰色的天空下不断挣扎。我在被視為黨外的媒體工作,燿德則是政治傾向仍不明顯的校園作家,但是他所擁有的超乎同齡的豐富閱讀和深沉見識,使他更能掌握、理會正義與公理彰顯的必要。我與燿德的友誼,於是疊合在文學邉优c政治改革的對話之中,相互尊重疼惜,從此開始了十多年的來往。
在灰色的年代中,我看著燿德一步一步走向文壇的核心地帶,以他書寫的作品,也以他對既有文化霸權的挑戰。他的作品,突破了七○年代寫實主義的部分窠臼,卻也刺痛現代主義所宣稱的某些神話,因此兩不討好;
他對前行代詩壇和文化圈子流行的典範論述,也常不客氣地加以針砭、批判,因此容易遭到排擠打壓。但彷如銳利的芒刺和刀鋒,從八○年代中期開始,林燿德還是以他奇詭豐富、壯麗多資的書寫,以他淵博銳利、深刻冷靜的論述,成為文壇耀眼的新星。在灰色的年代中,黑白分明,不懼任何威權或典範的書寫者,才可能打開瑰麗的天空,重寫文學的新頁。我對燿德,充滿期待,也充滿信心。
不過,燿德也有他晦澀的部分,尤其在他不易為常人探知的心靈世界。其一,是他的個性,文壇對他多有成見,認為他高傲、無禮、驕狂、目無餘子,這樣的印象其實多半來自他的文本,而非他的生活。燿德本性善良淳厚,為人謙遜、有禮與客氣,表現在日常生活待人接物之上,尤其令我印象深刻,那是一種教養,與生俱來,不過,由於加上後天的壓抑與自制,也使他的真性情不易自然流露,不易被生份之人所感覺,導致他人的誤解;
相對弔詭的是,表現在燿德書寫世界中的,正是最徹底的解放、最純真的表達,然而卻又最易讓讀者誤以為矯飾、虛狂。燿德的書寫,無論意象、想像,形式、內容,往往超乎一般作家之上;
他的批判、評論,無論見解、論點,往往犀利見血,不留餘地。生活世界與心靈世界的兩面,構築了燿德晦澀的想像世界,映照了黑鍵與白鍵交錯的琴聲,矛盾、暗鬱,來自於此;
諧和、壯闊,也來自於此。燿德的才華,可以說是來自這種晦澀夢想在灰暗年代中交迸出的花火。
我與燿德,在他離開人世的最後一年,幸也不幸地站在同一戰線上。我們為了著作權遭到一家出版社侵犯的事情並肩作戰,整整一年期間,一起上法庭,陳述、與侵犯者委託的律師論辯,從地方法院到高等法院,最後敗下陣來,侵犯著作權者以不起訴終結。這一年時光中,學法律出身的燿德和不完全熟悉法律的我,終於在自身權益的保障過程中,體會到灰色年代法律的灰色與正義的不在。我們相對無言,只能讓苦笑代替告別。燿德過世後,天色灰茫,而我也只能苦笑接受他早逝的事實。
現在,燿德的佚文選即將出版,在宗翰兄的努力下,我們更清楚地發現燿德雖然早逝,留下的「遺產」則相當驚人,五十萬言未結集的著作,說明了燿德在他有限的生命,更可數的書寫歲月中,如何兢兢業業於書寫之中,從一九八六年之後,燿德正式出版的著作計有:論述八冊、詩集七冊、散文集四冊、小說七冊、劇本兩冊──如此驚人的創作能量,當前文壇少有,再加上現在由宗翰兄找出的佚文五冊,共達三十三冊之多,比對燿德短暫的三十四年人生,如果燿德知道我們是如此驚詫、啞口、汗顏,應該也可以無憾了。
承鄭明娳教授的囑咐,要我為燿德的佚文寫序,我在拜讀燿讀生前未結集的詩與專欄之際,重新被這些作品喚起對燿德的懷念。燿德的詩與小說成就,早有定論,無需我的贅言。黑鍵與白鍵,在高明琴手的彈奏下激揚出來的琴聲,往往流淌出琴手的心靈世界,黑與白的交替,白與黑的換鍵,跳躍與流動,足可撩撥聽者、閱者的想像。我因此決定略過對於燿德佚作的品評解析,以一個朋友的身分,寫我與燿德共有的一段灰色的年代,談我所知道的青年林燿德隱藏在文本之後的晦澀的夢想,一則表達我的懷念,一則也提供閱讀佚文集的讀者一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