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睿:来生我是一棵树:与印度教擦肩而过

  

  1991年一个春夏之交的早晨,我正要下班,刚走出位于建国门内大街的社科院大楼,看到一个外国人站在社科院门口拿着一张地图,满脸困惑,我忍不住走过去,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把地址和地图给我,我帮他画了路线,就回家了。这么一件小事,在我的生活中没有什么波澜。可是,没有想到等过一天我再上班――社科院不坐班,所以我们只周二周四上班。我下班出大楼,又看到他,还在那个位置,他看到我,高兴地挥手,我走过去,问他是否找到了他要找的,他说他是特地来感谢我的。他说他昨天就站在这里等,今天把我等到了,他特别高兴。

  这是一个长得很奇怪的外国人,头发蓬乱,皮肤粗糙,衣服随便,甚至可以说是破烂,骨瘦嶙峋,极为消瘦。我们边走边谈,走到东单,坐在大街的路边,我听他谈到中国原因和目的。他现在在郊区一个大学教英文,但是,教英文不是他的目的,他是一个印度教徒,实际上是印度教中的特殊的一支,名字叫作“Hare Krishna”。看到我那天那么认真地帮他,他觉得我本性善良,可以成为这个教徒。于是他来跟我讨论这个宗教。。难怪他那么坚持地等我。我想,大概看我是宗教的材料,榆木可雕的,可以雕成一个印度教徒。我觉得好笑,不知该怎样告诉他我其实是一块朽木。多年的对毛主席的狂热迷信和天天读训练,多年背诵《老三篇》和唱《东方红》,我一看见集体崇拜就发抖,生怕自己跟着大家一块儿变成尤内斯库描述的犀牛。养成的习惯是我对任何群体活动都感到格格不入,特别是两年前的事情发生后,我的最大的觉醒是不能再用集体狂热的手段改变世界。比如绝食是一种反抗,但是本身也是暴力,消极的暴力。我认为绝食、抗议、游行其实是物质暴力的变种,所以,对群体活动,我感到隔绝。

  他对我讲,Hare Krishna 是一种不同的宗教。他们修炼的是瑜珈,信仰的是自然,披头士乐队就很受这个宗教的影响。他说来说去,我只是礼貌地听他讲,脑子里云彩翻飞,却不发言。我这个人有这种静听的本事,他说得非常虔诚,认真,把这种教说成是拯救人类出苦海的唯一方舟。我其实从来没听过这种宗教。我们坐在长安街上,看车来车往,我听他说。这种宗教相信非暴力主义。他对我讲非暴力。那个时候正好是我经历的暴力两年左右,听一个英国人讲非暴力,面对着长安街,我觉得很荒谬,因为坦克就从我心上压过去,我哪里再相信非暴力?在我看来,双方都是暴力的,只不过一个暴力是武器,一个暴力是自己的意愿。我想在一个暴力的世界里,根本不存在非暴力。那些非暴力是对人性的天真的相信。暴力是我生活一部分,我礼貌地听着,感到他和我之间隔着印度的恒河。我想象大河流淌,大河的声音压过他的声音。

  他那么很诚恳,谈着谈着,最后掏出小册子来,原来是布道的小册子,给我,让我学习。我接过小册子,看看这个教的宗旨。这个教有一个十六个字的真经。他说,只要我天天背诵这个真经,时时刻刻背诵这十六个字,我就可以达到一个新的意识的境地,就能体会这个宗教。我看这个朴素的小册子,答应他我会阅读,但是我说,我不懂什么是印度教或他说的这种印度教,恐怕也没什么希望能相信他的理论。他毫不气馁,说,没有关系,只要我肯念这个小册子,我就会理解他在说什么。

  再下一个星期,他给我拿来了这个宗教的录音带,要我听,并对我说,只要我认真听这个录音带,我也会得到感悟,就会皈依这种印度教。我把录音带放在机器里,原来这就是那十六字真经,听起来就是循环往复地唱这样的词:

  Hare Krishna Hare Krishna,

  Krishna Krishna Hare Hare,

  Hare Rama Hare Rama,

  Rama Rama Hare Hare.

  我根本听不懂,就听见印度音乐,好像是转抽来回转,我听了半天,毫无感悟,只要睡觉。所以他再来见我的时候我就把录音带还给他。他不收,认为我必须多听,必须除了这个录音带之外,什么都不听,我才能听到神明的声音。我大笑,告诉他我做不到。几次见面后,我把家里的地址给他。我想,教我是入不了,但是我可以通过认识一个人而学习我不知道的东西,交个朋友总是可以。

  没想到他第二天就到我家来了。看到一个英国不速之客,那个时候的丈夫只好到厨房去做饭,中国人的习惯,有客人来就请人家吃饭。饭端上来了,他不吃,从一个破包里掏出几个圆都不圆的小苹果,看来是处理的苹果。原来他吃素,不但吃素,他连鸡蛋鱼等等都不吃,他只吃能维生下去的基本的东西,比如苹果等等。难怪他长得如此瘦骨嶙峋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他讲道,认为我们不该吃任何动物蛋白,讲吃肉是多么可怕等等。我和丈夫两个人点头,一边听他的,一边把炒肉片放到嘴里。他走的时候,把剩下的几个小苹果都掏了出来,给我们做礼物,请我们吃。他走了,我们看看那些小的酸苹果,放在那里,直到烂了,也没人吃。

  我们都觉得这个老外很奇怪。不过,我们也见过很多怪人,就见怪不怪。他来了我家好几次,那时我们也没有电话,他来了,就来了。我们坐在院子里聊天。他还是滔滔不绝地谈这种印度教,我更关心他的家人,比如他的父母做什么,他怎么走上印度教的。谈他自己的生活,他很老实,一五一十地说他的家里,但是他最爱说的还是印度教,怎样唱那些歌可以在来生变成人等等。一天,他执意地谈来生。我说我不信有来生,也不信有天堂。不过,如果有天堂,我肯定去天堂。他问我何以见得我就一定去天堂。我说,我没有做过任何一件恶意害人的事情,一生没有故意伤害别人,我不上天堂,什么样的人才能去?他说他也不相信天堂,但是他相信来生,如果我们做好事,善良,吃素,非暴力,我们下辈子还是人。否则我们就会变成猪变成狗变成动物回来。我听了大惊失色。变成动物有什么不好?他说,动物没有感觉,被人驱使,怎么能好?我不同意,你怎么知道动物没有感觉?庄子说我梦蝴蝶还是蝴蝶梦我?再说,我觉得变成动物比变成人还好呢。我正不想当人呢,我就想当动物。我喜欢动物,什么动物都喜欢。

  这下他生气了。他忿忿地说,你要是不信这种印度教,可能你死后会变成一棵树!我听了一愣,笑了,那就更好了!我就想成为一棵树!他更生气了,“树有什么好,冬天在风里冷得发抖,夏天在太阳下热得难受,树有什么好?” 我说,啊,树,太好了,给别人荫凉,给人类造福,给房屋做材料,简直比动物还好,我很高兴我会成为一棵树。他气得站了起来,说,你将来就是一个受罪的树,你不信神,你没有办法了。

  我梦想般的坐在那里,想象我死后会成为一棵树,越想越高兴。他走了我都没去送。我再也没有见到他。我猜他是极度失望了。其实他不知道,他真的帮助了我,他帮助我发现我想来生变成一棵树。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想到过的。从那刻到现在,我非常清楚非常肯定我来生一定是一棵树,是一棵枝叶繁茂的树。所以,孩子,如果我死后你看到树,可能就是妈妈。其实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从小到现在居住的地方都有很多树,我不住在没有树的地方,我的窗口必须有树,也总是有树,我是跟我自己在一起呢。

  来美国之后我才知道Hare Krishna是西方一个回归古典的宗教运动,非常活跃。前不久看到佛罗里达州这个运动的人游行,突然才彻底明白这个多年前在我家传教的人说什么。这个宗教的人穿印度服装,其实在美国各地都有。我在雨津的时候跟许多嘻皮士在一起,他们也是这个宗教的。这个运动有自己的网站、寺庙、组织等等,非常有意思。

  

  5/6/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