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部以西(组章)
深秋与一头野牦牛对望
向日葵,把日头转向了黄昏。
那一刻,众草匍匐。
一头野牦牛,弓背对着夕阳,似乎在对抗着什么。对抗什么呢?永恒吗?时间吗?大地寂静!
寒气,在它的背上抖落。雷霆与闪电,在夏季的就已驻满它的体内。此刻的野牦牛,所向无敌!
雪山在它的蹄下,矮得如同一只倒扣的银碗。
它昂了一下头,弯角便把夕阳挑成了耳边的小小灯笼。
它一低头,深秋便辽阔起来,那种没有边际的辽阔。
望着它,那一瞬,我们都静止成了时间的羽毛,抑或湖中一滴凝固千载的水珠、远天一朵悬空万年的雪花。
一只苍鹰倏地从身边飞过,我们的目光相接,它不悲也不喜,满目的安详与淡然。
霎时,我的内心连同整个宇宙一片透亮。
仰望大雪山
众神在上,众鸟远逝。
千年前的积雪还是千年前的模样,昨夜的飞雪还保留着昨夜的姿势。
大雪山,在时间的高度上,端坐着,与宇宙拔河。
就这样,僵持得太久太久,那透明的海拔也在无比的冷峻里提升到神的高度,让世俗与喧嚣感染得纯澈无比。
大雪山,在无限的时空里端坐成西域的镇尺,搅世的飓风与烟尘被震成辽阔的宣纸,充满了俗世的温情——上面,用纯粹的狼毫,写满了喻世真言,你能看见,我能看见。
读过这真言的雪花,瞬息便有了这世上最坚硬的物质——思想。从此,旷世无匹。
大雪山,以日头为钟,苍鹰无言中飞成黑色的秒针,每一次飞翔都是时间的跳跃,唯有那红衣喇嘛在山巅,把着神的大门,手持一卷发黄了的羊皮卷,把雪莲诵成一朵朵大风吹不灭的灯盏,让每一个朝圣的脚印闪烁着纯澈的光芒,让每一片被风吹皱的月光平展如初,还轻轻码齐了被飞鸟扇乱的星子。
此刻,谁在山脚仰望?谁在山脚凝思?
仰望,就是在仰望灵魂的高度,是在仰望真理对生命的洗礼。
凝思,就是在凝思信仰的锋芒,是在凝思神灵对出路的指引。
山坡下 一片红高粱
是谁,把内心里积聚了一个夏季的雷霆高举成八月的盛典?
是谁,把头顶上凝固了八十万亩的阳光燃烧成生命的焰火?
曾经的野草啊,在野火里隐忍,在犁铧下积蓄,在春风中萌芽,在月色里拔节,在骤雨里分蘖,在烈日里衍花……一路上,磨砺过旧石器,丰富过甲骨文,穿越过野猪群,喂養过古长城……一次次把陨落的太阳举起,一次次把无光的暗夜照亮。
18节铿锵的骨骼,记录着18次生命的蜕变。每一次疼痛的蜕变,都秉守着祖传的古老格言:忍受,就是一种灵魂的升华!忍受,就是一种无声的对抗!所以,高粱从来不表达,表达的都是石头与瓦砾;高粱从来不发声,发声的都是饭碗与碟盘。
高粱就是高粱。
高粱只会让自己的灵魂燃烧成火来温暖岁月,让自己的生命碾碎来喂养饥饿。
流言蜚语与之无关,阴谋阳谋与之无涉;拒绝奴颜婢膝,绝不旁逸斜出。
嶙峋的身骨在众草之上,挺立出独有的高风亮节,让世人感慨:只有稳得住心灵的阵脚才能以道家的姿态活出儒家的境界,坚守了自己的内心才能恒久地安定乾坤!
在此刻的山坡下阅读这片燃烧的红高粱啊,内心再深远的地方也会被照亮,再久远的孤独也会被驱逐,再高远的飞翔也无需羡慕,再盛大的丰收也不用眼馋。不觉间就明白了:什么时候该缄默,什么时候该表达;作为植物,该枯就枯了,该荣便荣了。
戈壁日落
九万里山河,阒静无声。
整个世界,都被夕阳捧在了掌心。
无言的烽火台屏息倾听着凝固在岁月深处的戍卒的低语,水波不兴的古河道仿佛禅定千年的高僧。
一株胡杨张开金黄的羽翼,努力地托举着摇摇欲坠的黄昏。谷地的裂口,胀满浓浓的渴望。
一阵风毫无障碍地冲来,大戈壁的空虚被击退在三万里外。
高处的苍鹰对着远山扑扇一下翅膀便消失了。
落日还在。
山下,牧羊人炸了一声鞭子,高天便点亮了两颗星子,大戈壁的真相便在慢慢合围的暮色里渐渐浮现。
山巅上,一位端坐的喇嘛双手合十,与落日对望着,慢慢融为了一体……
山脚古河道
沿着老子的指引,上善的河流,利了万物,却干涸了曾经的河道。
此刻,沿着逼仄的古河道,不经意间便进入时间的内部:砂石、霜雪、枯草,都沉默不语。
龟裂的河床那繁杂的掌纹里,烙满苍凉与幽深。小蚂蚁一遍遍不知疲倦地翻阅着,把这些神性的符号读成了古老的经卷,也没有找到历史的轨迹。
苍鹰,俯视着古河道中稀落落的荒草。一头狼行色匆匆地走过。
古河道,在阳光下真实地袒露着一切。
一株野草似乎只一起一伏,便是千年。
曾经,逐水而居的鸟鸣、白云,已被风沙吹远。
寂静的河道里,没有答案,也没有问题。
一块块突起的石头,吞噬着巨大的荒凉。
此刻,面对着古老的河道,谁的内心澎湃出一片汪洋?谁的内心又撑起了长篙?
我不渡河,我只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