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和老牛(小说)
老马将半锅稀粥盛到饭盆里,端到老牛的面前,拍拍它的脊背:“来,起来吃饭。”俯卧地上的老牛吃力地爬起,将嘴伸向饭盆。舔了一口稀粥后,抬起头来望着老马。
“吃出来了?今天我可是一点糠都没掺和。”老马掏出别在身后腰带里的烟袋,一边憨厚地笑着,一边将烟袋锅在老牛的角上轻轻地叩了几下。
老牛并不领情,依然怔怔地望着老马。老马将烟袋锅伸向烟袋,装满烟丝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两口后,一声长叹:“我知道这事瞒不过你,可我也是没办法了。但凡有其他办法,我也不会送你到老韩家去。”
老牛将头低下,伸出舌头轻轻地舔着老马的手。老马将老牛嘴角的饭渣擦净,安慰道:“人即使犯了死罪,临死前还要吃顿饱饭的,你也多少吃点。”
老牛的嘴巴离饭盆更远了。
“30年前生产队解散,大伙都嫌你耕田没力,没人要你,是我将你领回家的。如今你的那些老伙计们有谁还活着?就剩你了。你能高寿,全亏老太婆没日没夜地服侍你,如今她遭难了,等着钱开刀,再不交钱,医院要撵她出院,出院了,岂不是回来等死?”老马的手在老牛的脸颊上抚摩着。
“家里的那点积蓄都花光了,过继的侄子毕竟不是亲生的,再说他家手头也很紧,向人家借我实在是开不了口啊。咱这把年纪了,晚上脱下的鞋子,还不知明早能不能活着下床来穿。借钱还债,明知还不了还借,岂不是骗人家嘛?这辈子,做人咱没亏过理,老了就更不能亏。”老牛低着头,默默地听着老马的唠叨。
“人也好,牛也好,总归难逃一死的。人死了,一把火烧了,没了。牛死了,一锅汤煮了,也没了。你也算是高寿了,临死还能救她一条老命,也算知恩图报,死得其所了。”烟锅里的烟叶烧完了,老马将烟袋锅在老牛的角上轻轻地叩击一下,突然收了手。抚摩着老牛的角,老马声音有点哽咽:“明天,就没人陪我说话了……其实,我也舍不得你的。”
老牛的四肢有点颤抖,全身的皮毛痉挛着。老马见状,忙拍拍老牛的脊背宽慰道:“不想吃就躺下歇息吧。”
老牛听话地俯卧下来。老马抚摩着老牛瘦骨伶仃的脊背:“谁不想活着,小蚂蚁都知道贪生。可生老病死,皇帝也逃不过,这就是命。其实,你的命比我好,你有十来年不下地干活了吧?可我呢,种田佬要种田种到死的。你老了,有我和老太婆服侍你,可我也老了,70出头了,还要土里刨食,种那几亩薄田。”
“我知道你跟老太婆一样,一直瞧不起我。当了半辈子老师,公家给咱机会转正,却愣是考不上。你说考试那会我咋就懵了呢?”民办教师转正考试,老马没有通过,这是他这辈子一个永远解不开的心结,除了跟老牛唠叨外,在人面前是羞于提及的。
“要是那次考转正了,我现在就跟你一样享受退休待遇了,每月有退休金,你和老太婆也能跟着我享福了。这医疗费……也不至于用你的老命去换。”老马拎把稻草放在老牛的头前,一屁股坐了下来,长满老茧的双手在老牛的脸颊上轻轻地抚摸着。
“古代杀人,苦主要拜托刽子手把刀磨快,一刀了却的。否则,被疼死可就遭大罪了。老韩家祖祖辈辈当屠户,祖传的手艺。我把你送到他们家也是这个理,让你少受点痛。等你死后,我会向老韩家讨些你的骨头回来,埋在咱家的地头。每天干活歇息时,我会陪你说说话。等我死了,也埋在你边上,咱俩继续做伴。”老牛的一大滴眼泪滴在老马的手上,浸入手指上皴裂的伤口里。
“这辈子你给我做牛,来世我给你做牛。来世你成了我,也会娶我那老太婆的。她这辈子跟了我没少受罪,下辈子你可要混得有点出息,让她也享享福。别像这一世,苦了一辈子,却死在没钱看病上。”
想起此刻正躺在县医院等待手术的老伴,老马不禁哽咽起来。“老伙计啊,咱俩还能坐在一起说说话,她却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病床上,還不知能不能逃过这一劫?假如你走了,她也走了,我也没啥活头了。”
老牛将头埋在老马的两腿之间,两汪泪水浸湿了老马的裤腿,湿热的眼泪温暖着老马的肌肤。
夜,渐渐地深了……老马拍拍老牛的头:“咱们动身吧?”
老牛从地上艰难地爬起,眼睛朝牛棚四下里留恋地看着。
老马:“走吧,来世投胎做人,不住这棚子里,住屋里,假如能修成个皇帝,就住宫里。”
整个村庄,只有老韩家的灯亮着。每天半夜,是他家宰杀牲畜的时候。老马和老牛顺着老韩家的灯光缓缓走来,离他家很远,便有血腥味随风飘来。老韩家的场院很大,门灯很亮。院边的歪脖子树上,一条狗被吊着,狗皮已被剥下一半,惨白的狗牙龇咧着,随着韩老虎剥皮的刀刃一下下划过,仿佛还在痛苦地挣扎。
看见老马和老牛踱进自己的场院,韩老虎吃惊地站起身来:“马老师,您这大半夜的……”老马虽然多年不教书了,可村上的老老少少还是习惯称他为马老师。当初考试没通过刚被辞退时,老马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再者,想到自己教出来的学生有不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乡村,老马觉得村邻们称他为马老师,也未尝不可。
“老虎啊,你爸呢?”见韩老虎手拿利刃,满手是血地站在面前,老马觉得有点害怕,老牛也紧紧地贴在老马的身后。
“昨晚喝高了,还在睡呢。”老虎一边回答,一边将滴血的利刃在老牛的背上擦擦。见老牛的肌肉被吓得剧烈颤抖,老马埋怨韩老虎道:“快把刀收起来,别吓着它。”
韩老虎将刀戳在砧板上,好奇地问道:“马老师,这才半夜,您就出来放牛啊?”
“放啥牛啊,我是来卖牛。”
“卖牛?牛呢?”
“这不是?”老马指指身后的老牛。
“卖它?谁要?除了皮和骨头,哪里还有一块像样的肉?”老虎摸摸老牛的肚皮,不由得哈哈大笑。
“肉老,熬汤香呢。”老马急忙辩解着,老牛却羞愧得低下头去。
“俺家是卖肉的,也不是卖汤的,您找卖汤人家去卖吧。”韩老虎拔起尖刀,不屑地走向歪脖子树,拎起狗皮继续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