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牛(15首)

沙漠蜥蜴


  那是到达沙漠的第八天,
  因为很长时间没有做梦我感到恐慌。
  肉体的行事方式有时就是这么奇怪。
  没有一滴雨,但翌日早晨我还是想
  找个地方表达自己。来到沙粒闪烁的
  沙堆上,我看见两只蜥蜴,一只扭头
  盯视着我,另一只,四脚划动如飞翅,
  消失在沙棘丛中。我突然对自己充满同情,
  过了会儿又觉得我与它们不一样。

小教堂


  每天,迎接一个新恐惧。
  看着树枝上的幼鸟。我们童年的
  悬空状态:飞出一半,落下一半。
  十五岁时我选择恢复四肢的活力是为了
  克服拥有以前所没有的东西的困惑。
  河上废弃的铁桥,果冻状的月亮,组成
  的画面是梦中梦。另外我还有
  其他梦想:在她身上建立一座教堂,用手
  直接接触上帝。

仿贊美诗


  下午一直很均匀,没什么可绝望的。
  原野上,有很多开花植物,也有很多
  无花植物。奔跑的我们
  被告知:提防年轻人的快乐。
  一个优雅的女性,从来就分为胸脯以上和
  胸脯以下。卷角羊和刺猬。宁静及其尖锐。
  灿烂的白玉兰树照亮了旁边的板栗树。
  她在我们可能想到的那么多世界之外,
  成为世界的边。

穿行


  如果世界是静止的,我们的死
  就平淡无奇。一天死十次,每小时
  死一次,也不能赢得观众。穷尽
  各种方式,像哑巴那样然后像盲人那样地
  死。(有人来到异国,培育新欲望。)
  如果第一次死,如风中鸟飞,
  第二次死,就要等风止息。
  鸟夺取一块天空如同我们为自己
  预留一块墓地。而这又是温和肯定的方式。

也可以说是自然选择


  各个瞬间是均匀分布的。为恐惧
  减少一些,就会为喜悦增加一些。
  年轻女人的欲望度。变幻的长宽高。
  讨论关学无益,必须讨论解剖学:
  新生儿的哭啼能力、中年人
  的肌肉乏力感、老年人的爱国心。
  田间日头下的葵花,悲恸一直
  低垂,金黄最后温润。一天中
  收集到的所有静寂都证明这一点。

更加抽象


  画一个房间,画一个
  人,在等待什么。
  一幅抽象画,含义简单。
  想想我是否
  也站在窗边凝视过雨中的
  一棵梨树上面有梨子,或一段柏油路上面有
  车辙印,以确定我是否悲伤过。
  是的,有过。那时我是个孩子,刚醒。
  悲伤是一个房间,是长方形的。

有感


  林荫道旁,看见手挽手的一对
  年轻伴侣,我上前,与他们并排
  走上一段路。他们相视一笑,没有嗔怪。
  (我也没有为这么一把年纪而感到羞怯。)
  一群骑自行车的十四五岁少年揿着
  车铃,故意绕到我们的前面
  扭动着绝尘而去。托马斯·品钦说得好:
  从十五岁到五十岁,我们只是在
  空间中改变位置,如彗星之远近。

不明来历


  春天的各种花,
  它们是虚空被塑造成形。
  以前看不见的,现在看见了。
  (我有一个身体,也这么受自然的摆布,
  很多时候感到自己空空的,像一刹那
  和一刹那。)还有林中雨滴、竹笋。
  疑惑它们来自哪里。以前以为它们
  来自天上地下(总之,这个世界之内)。
  但不是。现在我知道:更神秘。

海边事


  朋友们游向大海深处。故作惊慌
  的叫声在波浪声中渐小。在阳光
  流泻于竹节棕榈巨大叶子的斑驳下,
  我把双脚伸到沙子里。想象我死后
  的第一年,这些朋友会怎样想起我;
  第三年。然后第十年。海水怎样
  把沙堆抹平。不再徒然挣扎——
  那颗原本在身体里的心,现在贴着
  海面飞行,如海鸥上下,自行其是。

自然光


  我不了解清晨这部机器。
  湿润的彗星,以及湿润的安静,
  朝向一个方向。屋外,人们奔跑
  (奔跑是他们的工作之一)。
  记得有一次,我与一帮游客在
  封闭的游乐场,听一头大象唱歌。
  它朝我们喷水,步子优雅。但当门
  被推开,一束自然光照射进来,
  它变得狂躁,开始追赶我们。

重新做一个诗人


  年轻任性的,顺从欲望者应了解
  三十岁与二十岁的差异,五十岁更甚。
  (十岁的女儿说她想回到四岁,令人吃惊。)
  我本应成为一个不同于此的人,或仅仅那么
  去感受:
  长时间乘车然后步行:在电话里换一种嗓音对她
  说话不告诉她你是谁然后念一首诗然后突
  然挂掉。
  这样好。
  很早我就放弃了质疑诗的权利,
  在我向柯勒律治学习诗的时候。

各自运行


  十二月末,当视力、听力
  和走动能力同时减退,树木的茎、枝、
  叶、荚果,分别教会人们如何去感觉。
  现在虽是傍晚,天空、大地
  仍在精确地运行。我在站立躺卧中,
  失去上下左右的概念——这是其他人
  进入不了、爱莫能助的私人空间。
  沿着满是卵石的浅河滩朝下游走,
  一只鹈鹕跟着我飞了半个多时辰。

早间课


  世事总有未知处。那些
  声音与沉默,是两个半球。
  升上去,落下来,几乎在制度中。
  街对面,一个男人将车窗摇下,探出
  头去,向上,与一个卷发女人接吻。
  你把它看作一种知识(有着
  临床经验的医生,由按压
  而知胎儿的位置)。
  如果有仪器,也许会更灵敏。

残篇


  许久我才发现,房间里
  就我一个人,但房间很大。
  因年纪的缘故,我正在成为一束光:
  去年我五十,今年我五十一,明年我五十二。
  我坐在地球发出的光里。一直是。
  (那才称得上“光”呢。)
  地球很大。我知道。地球也很古老。
  在房间里,我用文字记述它,因而有很多疑惑。
  像一个新物种,从悬崖飞下,不了解空气动
  力学。

这是我想要的吗


  拥有一首诗,
  就是拥有另一个身体。
  两个身体,交替着生活。
  但一个嘲笑另一个,以为自己更好。
  (当然,你可以选择与她一起朗诵,
  以使这首诗变得柔和。)
  假设恋人拥有袋鼠的身体:
  再比如,在沙漠中迷路,看到一具牛头骨,我
  能否作如下表白:
  发乎自然的诗也许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