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家和北川的故事


  无时不在的我只有通过与总是不在的你的对峙才显出意义。
  ——罗兰·巴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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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好像总是不怕死!夜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跑楼兰古国,跑昆仑山,跑阿尔金山脚下,跑万重秦岭,却都离死亡只差半步。其实有谁真不怕死呢?这当然要看死的归宿是什么样子。比如时间,地点,环境,还有你要做事情的理想。而独自一个人一下子闯进北川,经历了世界上最难熬的28个夜晚,踏进了世界上最险峻的峡谷断崖,至少这时即使被吓死,也还是不情愿的,也真不是死的时候。北川是脆弱的,也是柔情的,更是钢铁的。我进入它的心脏会怎么样呢?
  十年后冬日的雪山下,我跑进川西北最远的茶湾村,迎来了腊月里的六场飞雪;我跑到朱红的廊桥上揮舞着旧毡帽,悄悄向青片河谷问道:羌寨的北川孩子们,要过年了,雪又下了,你们都好吗?
  十年前的初夏,我紧张得头皮发紧。盯着车前方白日的黑影,我心里说,那是一条扭了劲的猩红色口袋逼近着,这眼下,你不钻,它也到了面前。可钻进去,失踪失联,生死不明,都将成为一个人命运的异数……
  那个夏天,竟然像南极洲的雪夜那样猖狂,寒潮夹着残梦,到处昏沉沉的。我只能不停地跑,想比飞还要快!可是不能,飞石袭来,脚下无路,到处悬着各式预谋的自然界陷阱。
  怎么就——说地震,就地震了呢?!而且震得天府之国一塌糊涂、暗无天日,没容川人有任何防备,山岭一排排地倾倒,河断桥塌。后来离川时,我年轻时报社的一个办公室同事、原新华社四川分社高级记者、绵阳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散文家侯志明(现在的四川作协党组书记)从前线灾区回到绵阳一见到我就说:你可算出来了,东北那边找不到你人了……我得知,他去的平武,在江油以北、青川以西的中间带,那里山势险峻得不可想象!滑坡、滚石每天都发生着,下去的干部,都没有时间去想生死,想啥时候活着回来。而我联想的是,一条竹扁担中间断开了,扁担两头撅上了天,北川、平武在扁担另一头颤巍巍地抖着。何止是抖着?睡在北川山腰帐篷里,半夜里被山雨惊醒,我常探出头来,望向苍穹,老担心这天会塌下来,石头埋了我和战士……奇怪的是,?过那无数个夜晚、黎明,我几乎没听见有土狗的叫声。
  公元2008年刚进入初夏,地球就撕开了一个长长的大口子。入夜,中国秦岭官道上,除了兵车一个劲地往里面开之外,就只见坐着各种车辆往外跑的密密麻麻的难民流。
  我逃出来后总在做梦,就像一只被雨淋得快速扑棱跑路的新西兰无翼鸟,还陷落在那裂开的狰狞得无法忘记的黑洞里。28个昼夜,所有大地余震的突然的颤抖,我都逃不脱;我张开双臂,把脸颊紧贴住地球冷彻的表层闭目祈祷的样子,一次比一次慌张无望。似乎除了保命,便是替我的族群深深地向大地母亲赎去我们往昔的原罪。这时想起过错,显得那么善意而又诚恳。尽管我还说不清楚这次地球发怒,与人类对它的愚蠢行为有多么大的必然关系,但我心里清楚,万物之负载的地球,已经是满目疮痍,累得不想再忍受什么了。
  震区就像一块无边的邪恶幕布,裹着你无依无靠,想逃离的欲念在刀一样的山峰下变得虚无弯曲。
  过去对地理的无知,只熟稔“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的文字。而那个五月飘雨的时节,我身陷北川地震中的高山峡谷,对路的寻找,对山的觳觫,对活着的感激,竟一下子叫我语无伦次……许多次,我盼望天晴了,我从山崖边拾来几枝羌人割丢的油菜秆,垫在山腰湿漉漉的帐篷里,给自己一丝短暂的暖意。
  秦岭的陡峭和绵长,是我始料未及的。出川的灾民掏出身上一点钞票递给公路旁小吃店花脸老板,换来一碗粗面条蹲在山坡地急急地往嘴里扒拉,这样的情境叫人心里酸楚。车窗外混杂一片,他们茫然地紧盯着外省人好奇,似乎在问,我们逃离还来不及呢,怎么现在会有人往川里跑?我被车下出川的人多有期待和狐疑的眼神感染了,莫名地生出异乡赶路的离愁。其实车内孤零零的川人也不知未来,面无表情。他们回家的勇气,仿佛一缕亮光后面无尽的黑暗。
  沿途,不规则的乱石,东一块、西一块地躺在那里。车颠簸得厉害,也没法子跑快。车内空荡荡。有一个四口之家,包括快要出世的胎儿。加我,还有另外两个在外打工、急赶回去寻找亲人的老乡,七个沉闷不语的人,仿佛刚从好望角飘来的七个寂静的星球……我坐在中间靠窗的位置。坐我斜后身的孕妇一直呕吐不止,别人的脸色也跟着灰土难看。那抱着自己女人的清瘦男人,偶尔小声地说上几句安慰的话,除此,便随着她一起难过。男人还不时地叮嘱身旁的小女孩扯住他的衣裳不要乱动。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辽河北岸一路向西,过长城、过黄河,再向西南……猛扑秦岭以南的秦川。而此时,车子穿越峡谷的两侧山坡,一有风吹草动,我马上站起身,盯着上面看,我们随时会被石头砸死丧命。还没进到北川,这样死是不值得的。
  车内沉寂得叫人发慌,只有那男人还抱着自己的女人忙活着。车过汉江,进入米仓山甘南岭,我看见从山崖上震落下来的石头越来越多。更让人心慌的是,许多乱石滚到两侧悬天的半山腰矮丛里,停在那里暂时不动,若余震再起,它们会像炸弹一样突然而降!我转身上前低声对孩子爸爸说,老乡,你们往前排坐,车会少些摇晃。看你一个人顾不过来,就把女儿交给我吧,叫她睡在我座位里边,万一有坏情况,我来保护她,你只管放心保住你媳妇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行。他冲我点点头。我抱过小莎莎,安顿在我座位上。我极力镇定自己。有几次,眼前突然出现幻觉,头顶那咫尺可见的石头开始左右摇晃,忽悠忽悠地,就要下来,我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向车窗,同时闭上眼睛……
  一次,车停靠岭下,下去买吃的,我急忙掏10元钱买回一塑料袋面条,蹲在小莎莎爸妈身后快速吃着,不时地抬眼巡视周围的情况,我心里祈求,千万千万平安越过秦岭,可别生出意外。此后,越接近川地,心情越激动,也时刻做好抵御余震的准备。不然我还能进川当志愿者吗?那我旁边的小女孩怎么办,我可是答应人家爸爸我来保护她的……
  叫莎莎的5岁小女孩,是跟爸爸妈妈从打工的呼和浩特坐火车到西安,转乘这辆旧车赶回广元山里寻找奶奶的。地震时,寨子上的老屋倒塌不能住人了。之后他们通过一次电话,男人叫女儿与奶奶说话,安慰她别怕,他们已在回家的路上,回去修复房子。电话那边传来哭声,说很想见到孙女……余下几天,天上没信号,手机死气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