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梁庄”的疼痛】 梁鸿中国在梁庄

  “有些中国在北京,有些中国在重庆,有些中国在西北,有些中国在沿海。但,更多的中国在梁庄!”      这是一部刚刚捧得2010年“人民文学奖非虚构作品奖”的作品。
  梁鸿以家乡河南梁庄为调查对象,采访百余人,通过一个个乡村人物的具体命运,将这30年间农村在城市化、现代化的进程中,所经历的变迁和所面临的现实危机呈现在人们眼前。
  这是一位中文系学者所做的乡村调查。
  在2008年和2009年的寒暑假,梁鸿回到了偏远而贫穷的家乡梁庄,用近5个月的时间到村里的每家每户去走访。
  她用村民们自己的口吻来讲述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没有过多的文采修饰。她所做的只是“发现”与“展示”的工作。
  
  一个人的村庄
  
  春梅在家服毒自杀了。她结婚不到一个月,丈夫根儿就出去打工,一年回来一次,后来连春节也不回来了。春梅渐渐精神有点恍惚,婆婆骂她离了男人就不能活。听说隔壁村有人打工回来得了性病,春梅愈发失魂落魄,有一天,她喝了敌敌畏。
  82岁的刘老太被杀害并被强奸了。最后查出凶手是还在读高中的王家少年。他年幼时父母去新疆打工,奶奶去世,哥哥混了几年“黑道”。案发那天他自习回来看了会儿黄色录像,就拿着砖摸到刘老太家,把她杀了。
  这是发生在梁鸿故乡的故事。梁鸿为这个村子取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名字:梁庄。
  虽然“梁庄”这个名字是虚构的,然而,发生在这里的故事却是真实的。
  梁鸿曾经在这个位于中原腹地的普通村庄生活了20年。1993年,她离开河南邓州的这个小村子,到外地读书。从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博士毕业后,梁鸿留校教书。在这本以非虚构手法写就的书里,各种故事轮番在这个仅有600多人的村子里上演。
  在学校的日子,梁鸿每天的工作就是做那些所谓的学术课题,写那些自己都不想看的文章,在课堂上说一些高谈阔论的道理,可是她发现,“这样的生活离我的心灵、离我的故乡越来越远。这不是我真实的生活”。
  故乡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然而她一直不敢动笔,她发现,故乡的村庄,离自己是那么近,又仿佛很远。
  直到2008年7月3日,她带着3岁的儿子登上返乡的列车的那一刻,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回到梁庄之后,梁鸿第二天就住到了哥哥家。
  最初的一个月内,她没有理出任何头绪。在父亲的陪同下,她“用脚步和目光丈量”村里的土地、树木、水塘和河流,随意地寻访村里的人,和他们一起吃饭聊天。晚上回到哥哥家的住处,记录下来。
  慢慢地,她开始有了方向,并有目的地寻访一些人。但她发现,这个自己曾经生活过20多年的村庄越来越陌生。
  第一次,她在梁庄住了近两个月。2009年寒假,她再次深入这个村子。
  这两次调查催生出了一本书。
  2010年年底,《中国在梁庄》获得《人民文学》年度非虚构作品奖。杂志主编李敬泽评价道:“不曾认识梁庄,我们或许就不曾认识农村;不曾认识农村,何以认识中国?”
  “三农”问题专家温铁军认为:“这本书,写梁庄,只是最近30年‘被’消灭的40万个村庄的缩影。”
  梁鸿在前言中写道:“它是我生命中最深沉而又最痛苦的情感,我无法不注视它,无法不关心它,尤其是,当它及千千万万个它,越来越被看成是中国的病灶,越来越成为中国的悲伤时。”
  
  疼痛与困惑
  
  梁庄距邓州市区将近30公里,只是中国上百万个村庄中普通的一个。
  在这个总人口近2000人、人均年收入不足3000元的村子里,到处是新房,不过大都紧锁着门,显然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五个月的调查让梁鸿发现,从生到死,从儿童到老年,从自然环境到政治、经济、文化、道德,似乎每个环节都让她感到困惑。
  村里的小学已关闭了近十年,原来升旗的操场变成一片菜地。曾有村民承包这里养猪,白天在院里放,晚上赶到教室里,围墙上的标语一度改成“梁庄猪场,教书育人”。原因是学校生源日渐减少,学校开始萎缩,只保留了3个年级。民办教师大都清退,公办教师也纷纷想办法调走。最后,只剩下一个校长。 再后来,学校就承包给人养猪。
  学校没了之后,孩子们只好出去打工。但实际上,没有了学校并不是孩子们出去打工的主要原因,主要是学费太贵,很多人上不起学。
  在很多村人看来,与其让孩子上学,还不如早早出去打工挣钱。
  打工于是成了梁庄少年的唯一出路。梁鸿曾做过一个粗略的统计,梁庄600多个梁姓家族的人,留在村里的不足200人,很少有壮劳力。
  出外打工的人,通常会把孩子留给老人。村子里剩下的,就是老弱病残。
  令人唏嘘的是,最近几年,村里的“留守儿童”频频出事。五奶奶的大儿子在青岛打工,将11岁的孩子托付给她。可是这个孩子非常调皮,60多岁的老人根本管不住。一天,她在屋里做饭时,孙子跑到河里玩水,淹死了。从此,这个老人就从儿子的家中搬出来,住到河边一个茅草屋中,一住就是5年。
  还有一个老人照看4个孙子,一年夏天他们全部在河里淹死了,最后老人服毒自杀。
  为了逃避火化和罚款,村子里死了人,都不敢哭,不敢穿孝衣,不敢设灵堂。村人们想方设法逃避火葬。
  梁鸿还清楚地记得,她的舅爷去世时,老人要求土葬。家人不知道怎么办,商量着用水泥把棺材砌起来,“谁要扒坟就和谁拼命”。最后还是托关系,交了一笔罚款,土葬了。
  梁鸿说,村子里甚至还出现过挖坟扒尸的怪事。
  前任支书梁清道说,现在大都找关系塞上一两千块钱,偷偷埋掉,“就看你关系硬不硬了”。他还算了一笔账。尸体拉到县城火化,一来一往得300多元,火化费及骨灰盒也得400多元。火化后,农民还是要买棺材埋到地里。之前土葬,村里规划有公墓,火葬开始后,公墓没有了,大家就只能埋在自己的地里,“反而浪费了不少耕地”。
  梁鸿实在无法理解这种现象。“哭是人类表达感情最原始的方式,现在连哭都不敢了,人该有多压抑?”
  
  乡村中国
  
  在梁鸿的记忆里,早年的乡村结构,基本上是按照一个圆心,随着家族人口的增加,逐步扩大。宅基地的划分,也是依据家族的远近、人口的多少来进行。比如一个梁姓,既是一个宗族、血缘场域,也是一个生活、文化场域。然而,她发现,如今这种乡村的内部结构被打破了。
  以姓氏为中心的村庄,变为以经济为中心的聚集地。有能力的沿路而居,不分姓氏,形成新的生活场,新的聚集群落。乡村不再具有文化上的凝聚力,偶尔流落在一起,也会很快分开。
  此外,梁鸿还尤其关注乡村政治结构的变迁。她发现,基层民主在这里异常的艰难。
  村里的老支书向她说了苦衷:“村民委员会也有,成员也写在墙上,选举的规章、制度都有,但只是摆设。不是这制度不好,村民自治肯定好,问题是,治谁呢?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在外打工的人根本不参与意见,选举给钱都找不来人。有些村别说选举了,干脆就是没有人当(干部),当个村支书还不如出去打工呢!”
  她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种现状,到底是一种“进步”还是“倒退”。她曾把了解到的各种现象与邓州市一名官员交流过,这名官员“深有同感”。但这名官员随即向梁鸿宣传道,政府一直在加大对农村的经济支持,农村的面貌将会焕然一新。一些村庄已经进行了整治,一些村民甚至住上了别墅。这名官员甚至专门强调了基层民主。
  不过,梁鸿的调查发现,村民们似乎并不在意这些,有人告诉她:“大家都不关心到底谁当村主任。谁当都一个样。农村现在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不少村民跟梁鸿说,不要说什么选票,村里人想见到村主任一面都很难。梁鸿也是在回去一个月后才通过镇长帮着邀请,见到了村主任。见到主任时,他显然刚喝过酒。村主任还兼任村支书,这在当地是一个普遍现象。
  这让她很无奈、彷徨甚至困惑。在书的序言里,她提出了一连串问题。然而,她自己却无力为这些问题提供解决方案。她能做的是,尽可能真实地再现这个变迁中的村庄。
  梁鸿说,在写作时,她要求自己尽可能客观,不希望自己是愤世嫉俗的,或是为了反对什么而写。
  事实上,梁鸿内心矛盾重重,“很多乡村正朝着城市模本飞奔而去,仿佛一个个巨大的城市赝品。”
  她说:“或许,我所做的只是一份文学纪实,只是替故乡,替故乡的亲人立一个小传。”
  
  编辑:朱中原
  资料来源:《京华时报》、《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