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9月初,举国欢庆抗战胜利之际,柯灵与梅兰芳先生做了一次长谈,旋即写就一长篇“特写”,于7月7日至9日的《文汇报》上连载3天。文章独家披露了梅兰芳沉寂8年的心路历程――
憋了八年
这一仗简直把人都打老了
中国抗战了八年,梅兰芳先生杜门谢客,沉默了八年。
“现在我们可以畅快地谈一谈,吐一口气了。”记者访见梅先生的那一天,是一个清新的,使人觉得轻飘和愉快的好天气。听着我的话他笑了,谦抑而从容,显然是充满了衷心的喜悦。
“现在好了,我们胜利了。”他说,“我憋了八年,你想想,八年是多久的时间。这一仗简直把人都打老了,我今年已经五十二岁了啊。”
他说得那么动人,声音里洋溢着情感。说着用手一比,有意无意地摸了摸下颏。为他的话所吸引,我不觉迎面向着他。老吗?我看不出来。他依然潇洒,精神健旺,态度宁静,看不出有什么衰老的影子。头发梳得很光,穿着洁白的西装衬衫,整齐大方,恰如我们从画报上所习见的他的相片一样,留了年许的胡子是剃去了。
人们关心他这许多年来的生活,自然有许多人以为他过得十分舒适。提到这一点,他轻松地苦笑了一下。“我这几年不唱戏,有些个人也许以为我有钱,可以不唱戏了。谁知道我怎么过来着。您知道,唱戏挣的多,可是开销大,不瞒你说,这些年也就是靠卖点东西来对付着。”他略略停顿,用手指着他的屋子:“这屋子虽然住了这些年,原来也就是临时的性质,就是这些用具,也全是凑合着随时买下的。”
我们坐着的是一间小客厅,陈设素朴而雅致,壁间字画极多,书架上是满满的西画。梅先生接着说下去:“八年不唱戏,这对我实在是一种很大的牺牲。”
我说,这很值得。艺术家有他的尊严,梅先生的牺牲无疑地替中国争了光,替“唱戏的”争了很大的面子,值得我们用庄严的笔来记述的。可是现在应该出山了,我告诉他,有多少人正在等待他演戏的消息:我问他是不是就有登台的意思?
“要的。”梅爽朗地说,又重复了一句:“我要唱的。”前几天费穆先生来,他也跟我说:“你应该出山了。演点什么,我来给你计划,咱们得计划点新的东西。”
我高兴地说:“那好极了,几时演,决定了吗?”
“还没有。”他微笑着:“跟我接洽的人很多,可是我得好好计划一下。我一定唱的,哪怕是一次也得唱,要不然,我这八年的咬牙,就没有意思了。单为中国的胜利,我也得露一露。就是一点,非得有点意义的戏我才唱,希望你也能帮助我计划计划。”他神情极兴奋,说到这儿,妩媚地笑了:“荒疏了这许多年,我还不知道能唱不能唱。我相信我的嗓子还可以。从前练的时候久,忘是不会忘的。可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玩意儿要不练,就不行了。”
我看他极有兴趣地摆动他的双手,那是一种有韵律的谐和的动作。我说:“你这么久没有练工夫吗?好像看见什么小报上说,你还是不断的吊嗓子?”
“哪儿敢吊嗓子!”他急切地,分辩似地说:“这儿四邻住着这么些人家,我要一吊嗓子,还得了!人准要说,梅兰芳在吊嗓子了,他就要唱戏了。我这几年尽告诉人,说我的嗓子坏了,不能再唱了。”(以上刊载于1945年9月7日《文汇报》第二版)
深居简出
北平香港上海颠沛避祸
接着梅先生讲到他几年来苦心孤诣躲避烦扰的情形。
梅先生原来住在北平,那儿有一个极舒适的家。“九?一八”事件爆发了,东北变色了,北平成了国防的第一线,他有了被“请”到关外去献艺的危险,于是他开始南迁,直到抗战爆发,上海沦为“孤岛”,他觉得上海呆不住,又逃到香港去,可是没有举家南渡的力量,所以他是一个人去的。炮火好像一直跟着他,香港终于也打起来了。
“那时候,我住在山上,干德道的一家公寓里。”梅说:“好家伙,那一次真危险!日本兵舰上的炮直往山上打,空气里全是炮弹飞过的声音,尖得怕人。大家只好躲在公寓里等死。不久仗打完了,危险过去了。――可是,真正的危险来了。”
他松了口气,深意地笑起来。
是的,“危险”真的来了,他深居简出,隐匿在公寓里,预备有机会向内地走,到桂林或是重庆去,可是不行,日本人终于发现了他。有一天公寓里来了一群日本兵,先查户籍表,然后指名要梅,他只好挺身出去。一个军曹好奇地打量着他:“你就是梅兰芳?”梅点点头。梅先生告诉我:“那时候我衣冠不整,胡子留得很长。说起来有趣,我的胡子不容易长,一留长了,不加修理,可又拉拉杂杂的像个病人。那军曹问我住在香港干什么,我说是为了养病,所以家眷全没来,就我一个人,寄住在朋友家里。他又问东问西,我只好对他客气,敬烟敬茶的敷衍了一阵,他才没得话说了。临走时他笑笑,说:‘我看过你的戏,那时候我还是小孩儿呢。’你知道二十年前我到日本演过戏,那军曹不过三十几岁,不怪他说看我戏的时候还是小孩儿。”
这以后不断的有日本兵去麻烦他,也还是问东问西,他们似乎都是震于梅的大名,抱着“长长见识”的目的而来的。
可是意外终于来了。
梅的说话舒徐而有礼貌,使人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可是他似乎不怎么善于用声音来装饰描摹说话的内容,说到下面的小故事,他用了许多细微的动作和表情。
“有一回,一个日本兵来找我,忽然对我招招手,说:‘跟着我走。’哼,怎么了?(他张大惊疑的眼)我想着不妙,又不能抗拒,拿起帽子,对同伴的说了句‘我走了’,算是告别。我默默的跟着他,从香港渡海过九龙,上船时那日本兵告诉车夫,车不要了。糟了,(他幽默地笑笑)回不来了。后来他带我去见了矢崎――这个人您大概知道,不久以前他还在南京,好像还是伪方的‘最高军事顾问’;那时候他正在香港,管着‘民政’什么一类的事。他把我找了去,骇了我一身的汗,闹到归齐,原来他也是我的二十年前的观众。他问我为什么不在香港登台,我说嗓子坏了,是养病来的,所以不能演戏。……(我紧张地看着他,急于要知道下文;他安慰似的,用轻松的语调告诉。)还好,他还不怎么为难。我趁此机会说身体不好,急于想回上海,问他能不能替我弄飞机票。他答应了,后来我就是这么回上海的。”
这是梅没有想到的。在香港他觉得危险,急于要离开;可是到了上海,更大的危机正等着他。(以上刊载于1945年9月8日《文汇报》第二版)
谈戏谈孩子
签名纪念“胜利日”
演剧家是一个“社会人”,他粉墨登场,万目睽睽,经常和广大的群众接触,常常成为群众崇拜的对象;可是一有问题,要隐匿起来就不容易,因为人人都认识他。香港沦陷,梅先生的计划是隐居一时,然后悄悄往里走,到桂林或是重庆,投入祖国的怀抱。计划失败,他回上海。可是糟了,不久报上就登了出来,大家都知道“梅兰芳到了上海”了。
上海是个拿人不当人的地方,永远只记着自己,不知道怎么尊重别人,成全别人。梅的意志是打完仗以前决不露面,而这几年里面,却不断的有人包围他,要他出山。甚至有人要他唱什么“庆祝戏”。梅平静而悠闲地陈述了他对于这件事的意见:“他们要庆祝的,就是我们的耻辱;他们要笑的,我们该哭,我怎么能唱这个戏呢!”
可是怎么应付这些包围的人呢?
梅说:“我对他们客气。”好像告诫我似的,他善意地轩了轩眉,“跟他们硬来是不行的!招恼了他们,就不好办了。我总是说:‘不行,先生,我的嗓子不成了,身子也坏,要上台准得砸。’还好,他们看看实在不成,也就算了。”
为了省麻烦,少枝节,他三年来过着真正的隐遁生活,轻易不出门,轻易不见客。
他经常的消遣是作画:“这两年画了不少画,(有点腼腆似地)还卖钱呢。”
他绝少到公共地方,因为一给人发现,就要包围,弄得秩序大乱。他说他这几年只是看了好些话剧。梅对话剧似乎极感兴趣,他不知不觉说了许多。
他说:“好,话剧有意思。我觉得从话剧学到了许多,对我很有用处。”
他说:“有人以为话剧演的不过是日常的生活情形。我觉得好处就在这儿:它切近人生,平淡无奇,可是又有吸引人的力量,这就不容易。话剧叫人觉得亲切。”
他说到话剧和平剧表演方法的不同:“演话剧和演京戏,一样是在台上哭、笑……可是情形不同。京剧有一定的绳墨,工夫要深,一举一动都得按规矩,不然就要脱格,哪怕是一个写实的动作,写实也有程度的限制,超出限度,就觉得刺眼,不调和。话剧靠的是描摹,把平常的动作拿上台,虽然绝对自由,毫无限制,可是处处都经过琢磨,很有意思。……你不知道,京戏的教法实在太死板了,死做死唱,什么解释都没有,只靠学的人自己去揣摩。话剧的导演方法就好得多。”梅先生说的这一节话,极其亲切动人而有兴趣,说到京戏的动作,两手极自然地作出种种优美的姿势。我这儿记的也许有点失实,也许有点疏漏,这自然只好由记者负责了。
他还说,他很钦佩佐临、费穆导演的成功,在话剧演员中,他佩服石挥……
他说起他的第三公子葆玖,似乎从心里发出一种安慰,说:“这两年我倒是在这孩子身上很花了一点心血,请了一位教师在跟他教戏,我自己也教着他,已经能唱了。”
大的两位公子呢?“在贵阳,清华附中念书。(他仿佛是说,不预备让他们学戏了)。从前在香港读南华,是十二月八号以后才进去的,我不想让他们在上海念。”
梅先生显然有他自己的道德律:谦虚和易,不随便批评事物。听他说话的口气,我明白他的意思,大概是说,上海这社会不是念书的地方,所以宁肯把孩子们送到遥远的后方去。我代他说了出来,他含蓄地笑着,却终于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我分明看见了他的父性的温爱。
最后记者问起隐居北平,躬耕于西山的程砚秋,最近有没有什么消息?
梅很高兴的说:“好,这孩子不易!(他把身体从沙发上俯近一点,补充了一句)您知道,砚秋是我的学生呀。他也是有心胸的,一听见要唱什么‘庆祝戏’‘义务戏’,他总是先往天津一溜,躲起来不见人。可是因此得罪人,有一次在火车站上叫许多人围着打,有的用皮带抽。砚秋是会打拳的,用双手左挡右挡,两手都拉破了皮,幸好没伤着脸,不然可不用再唱戏了。”
临走我向梅要了一张相片,他签了字拿过来,先不把相片给我,问:“美国特鲁曼总统宣布的胜利日,是九月二号不是?”
我说:“是的。”
他把相片递给我,指着签名底下的日期:
“我倒填了日子――三十四年九月二日,联合国胜利日,作为我们这一次谈话的纪念。”(以上刊载于1945年9月9日《文汇报》第二版)
(摘自2008年12月6日《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