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才子纪晓岚已故去280多年了,他的后人们现在哪里?本系列报道将以连载的形式分别讲述纪晓岚的嫡传第五世孙媳纪李树慈、六世孙女纪根沛、纪根懿、纪根藩以及七世孙纪次龙、纪烈平等人的生活经历。他们的经历跨越了自上世纪30年代末,纪氏大家族解体直到今天的半个多世纪。其间,几多坎坷、几多感悟、几多慨叹!
故事紧紧围绕纪晓岚家乡――河北献县(今沧州)的风土人情和纪晓岚编著的《阅微草堂笔记》层层展开,这本著名的“鬼书”似乎冥冥中左右着他们三代人的生活轨迹,读来真切感人。
上世纪30年代中期,河北献县崔儿庄的纪晓岚后世家族分家解体,族人们变卖了宅院和田产,背井离乡,异地谋生。纪晓岚第六世孙纪清俊的原配夫人纪李氏携大女儿纪根沛先后到天津、北京两地谋生,最后落脚在纪晓岚“阅微草堂”附近的施家胡同。因为生活视角低,她们比百多年前的那位著名的大学士前辈更多几分世事感悟,更多几分刚强隐忍。
传家的“鬼”
上世纪50年代末,北京前门大街施家胡同里总有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太太被她的宝贝外孙“三儿”当“大马”骑着,“的、驾、喔、吁”地吆喝着到附近的珠市口去“荡大铁链子”。那时,珠市口西北角的马路牙子上有几个水泥石柱,石柱间有铁链相连。三儿骑在那铁链子上荡来荡去,看轰轰而过的铛铛车,听姥姥口中喃喃的家乡童谣:
“大铁链子摇摇,上边坐个大哥;大哥出来买菜,上边坐个奶奶;奶奶出来烧香,上面坐个姑娘;姑娘出来磕头,上面坐个豌豆……”
姥姥叫纪李氏,是一个被纪晓岚后世家族抛弃的女人――
上个世纪初,容貌秀丽、个子高挑的李树慈姑娘嫁给了纪晓岚的六世嫡孙纪清俊,妇从夫姓叫了纪李氏。当时,巨大的纪家庄园有良田千顷和遍及全县的枣林,光佃户村就有四五个。宽厚的庄园围墙可一人横躺。逢过年,县长要亲自挂上马车来纪宅送礼。但30年代中期以后的河北大地,天灾不断,战乱纷扰,纪家逐渐式微,终于分家析产,纷纷流向较近的京津两市谋生。纪清俊原任献县官吏,后当了天津电报局的“主事”。见多识广的他进城后就娶了一个“小婆儿”,性情刚烈的纪李氏便带着大女儿纪根沛暂住天津。后来纪根沛经人介绍嫁给了在北平银行做事的步恒,纪李氏跟着做了“进门岳母”。这个老实善良,被封建婚姻剥夺了幸福和名字的女人,却一辈子糊里糊涂地背负着“地主”出身的沉重十字架,用隐忍抵挡着如山压顶般的社会变革。家乡的一个鬼故事,隐含着这个可怜女人的宿命。
“一个农民,晚上去看林子,到了深夜的时候,觉得林边影影绰绰地站着一个人,他便悄悄地潜藏到旁边去看个究竟。这时候,林边的路上又走来一个人,他问那个人:‘大黑夜的,你站在这里干吗呢?’先前那个人恶狠狠地答道:‘多年前我死的时候,有个人曾经在我的灵床前幸灾乐祸,显得特别高兴的样子,我等了20多年了,今天他终于也死了,我正等着他的棺材过来呢!’――”
这是河北献县一带的民间故事,被纪晓岚收录于《阅微草堂笔记》,故事苍凉、诡异,有头没尾,姥姥不知道给三儿讲了多少遍。
三儿问:“那鬼干吗要等着棺材过来啊?”
姥姥说:“活着的人要积德行善,要不,生前做过坏事的人,死后总归会有鬼在路上等着的――”
三儿问:“鬼什么样儿的啊?”
“人干坏事的时候什么样,鬼就什么样。当你要干坏事的时候,马上照一照镜子,那里面的影子就是鬼。”
三儿找来一面镜子,战战兢兢地照一下问姥姥:“您看,我像鬼吗?”
“胡说,三儿是乖孩子,怎么会像鬼!”
“那您见过鬼吗?”
“我见过小人,小人就是鬼”
“什么是小人?”
“小人就是坏人,专门做坏事的坏人。”
“那我将来死了,路上也有鬼等着我吗?”
“只要你不做小人,也不得罪小人,就没有鬼等你。”
“我要是万一做了小人,死了以后偏不在鬼等的那条路上过呢?”
“鬼会分身术,鬼会变成九百九十九个,在你将要走过的九百九十九个路口等你,你又怎么逃得脱呢?”
似这样,纪家门的鬼故事不知不觉中让三儿接受了隐忍、向善、屈己从人的处世哲学。事实上,纪门后代在各自的生活环境中大多中规中矩,老实巴交,亲君子、远小人,鬼故事也讲得特别地好。
千金散尽不复来
姥姥做媳妇时留有一些贴己,与丈夫分开后也得到了一些值钱的细软。她随身的一个旧牛皮箱子密藏着一些祖传的珠宝器物、物件儿。那时,女婿一人工作要养活岳母、妻子和3个孩子。如此重负之下,姥姥时不常的就会拿一些东西到前门大街一个珠宝收购店去卖。她不会划价,或高或低全凭对方良心。开始,珠宝店的老板倒还公道,后来见老太太并不懂行,就狠压价。一块上好的鸡血石章料才给几元钱,一只纯银的簪子到头来也许只能换回一袋标准粉。于是,千金散尽的老人反得了一个“傻老太太”的绰号。
尽管被丈夫抛弃,但姥姥的成分还是被定成了地主,要经常向街道上交代问题,接受各种改造。她怕,越发木讷,面对组织的诘问经常指东说西。“算了,让这傻老太太回去吧!――”于是,她屡屡得以逃脱。她不解,私下偶有惊人之语,譬如她说:“纪家为富且仁,算是‘好地主’。”家人大惊,嘱其缄口,在当时的语境下,这叫拿着不是当理说,出口即招大祸。
姥姥开始像倒掉口袋里面的东西一样抛弃她的一点浮财,幻想着财尽人安,脱罪重生,成为革命群众。“三年困难时期”,珠市口一带老有沿街乞讨的人,他们大多知道这个面善而寡言的老人“手松”得很,只要夸她外孙子几句,一准抖搂开自己的小手绢包施舍对方,她对送出去的东西全然没个算计,有零蹦儿、有毛票儿,有翡翠也有“猫眼儿”。倘若对方出于感激,送几张捡来的烟盒、洋画什么的给三儿,她会像受了天恩似的谢人家。有一天,两个乞丐竟因为赏赐不均高声互骂,亏得旁边一家笼屉作坊的伙计怕老太太有闪失,当场喝退了乞丐。繁华的珠市口,悠远而质朴的家乡童谣,佛心浩荡的姥姥,这些美好的印象一并珍藏在三儿的记忆里。那也是姥姥最后一段舒心的日子。
凄凄惨惨身后事
60年代初,姥姥患脑血栓住进了北京友谊医院,后卧床不起。一天,三儿的妈妈买回了好多长长的馓子,馓子曰环饼,又曰寒具,用糯米粉或是面粉搓成细绳,挽曲如环,炸至金黄,绳而食之。那天的馓子藏在高高在上的篮子里,奇香满室,直沁到了三儿的梦里。姥姥就是在那天的深夜悄悄上路的,她面目安详、一如往常。三儿怕得发抖,被大人们用被子蒙住头“藏”到里屋。家人在姥姥的床前点燃一炷香静静等着,听说烟冒“圆”(直)了,预示着亡者的灵魂升天,后可发丧。可惜,抬尸人不管那一套,那几个粗汉踩上床榻,七手八脚将姥姥匆匆抬下楼,满屋迷离而散乱的青烟幻示着她多舛的一生。一盘子上供的馓子也被碰翻后踩得满地,听大人说,尸也是要被核对出身的,怪不得抬尸人。三儿只看到两只如牛如马,一生跛行的裹足鞋颠颠地绝尘而去。
时年家中拮据,凑钱从虎坊桥棺材铺拉回一只大黑棺材,敞开盖子放在胡同里,一应装裹铺垫进去,黄灿灿的人。相邻街巷赶来许多好事者,因事不关己,竟显得意兴阑珊。姥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拽住手脚,抛入这一头大、一头小的糙木盒子,众人好奇地啧啧声重击了三儿的天灵穴。死――使人恐惧、使人失尊。视死如视生,说不清是死的本身,还是死的时代。一种孤独无助的情愫弥漫了三儿小小的心灵,从那以后,三儿成长得越来越不经事,家里摊上事儿了,家里无端来了外人,一颗心顿时就拧成了馓子。
姥姥葬在八宝山,两个哥哥去了,回来时,他们都是被反穿着鞋走出坟地的。大人们说,死者的魂魄会追踪着小孩的脚印追到家来的。“咳,地主姥姥,走吧,走吧,走得远些,活得静些,千万别再回来了!――”
姥姥死后,“文革”骤起,传说八宝山都被推土机推平了,红卫兵现场纠察,祭奠的人一律按封建复辟论处。自此,一家人再不敢去凭吊。“文革”接近尾声时,三儿孤身一人到八宝山找寻姥姥,偌大八宝山荒冢遍地,到处都是被造反派们暴殄的残墓,砸碎后被抛置的墓碑到处都是。风吹树响,落叶纷飞,三儿想起那段骑着姥姥逛珠市口的无忧岁月,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他用一块石头在查过的墓穴上画一个圈,整整3天,他几乎搜寻了八宝山所有的墓穴,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姥姥那几乎被尘封的墓碑。又十余年后,八宝山重新规划,姥姥的坟被动迁,坟开处,归拢到一处的,只有老人的一小包骸骨,上面是一层几十年的老黄土和一个七尺男儿的辛酸泪。“姥姥,姥姥:不怕、天亮了,您的三儿也长大了,三儿背您上路!”
(笔者就是本文中的“三儿”。)
(编辑 冯岚)
icarusfeng@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