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省文山州富宁县田蓬镇沙仁寨坐落在中国西南边境线上。这个距离国境线仅有600米的小村庄,共59户,283人,全部都是苗族。30多年前,这里曾炮火连天,是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最前沿。战争结束后,中越边境的雷区成为和平时期的死亡之地,村民触雷响起的爆炸声,让人不禁再次勾起沉重的回忆。
像往常一样,85岁的罗老三拄着一根木棍,拖着装上假肢的左腿进山放牛。他右眼失明,左眼视力不高,牛稍走远,他就会大声吆喝,那是他最重要的财产。
上个世纪80年代起,包括罗老三在内的87名村民的命运被陌生的地雷改变了。一些村民触雷身亡,而更多的被炸伤残,87名触雷村民只剩下78条腿,平均一人不到一条腿。当年那个因“87个人78条腿”而闻名的沙仁寨,如今只剩下4个人,83人因各种疾病相继过世。
人均不足一条腿
初春的滇南乍暖还寒,五六摄氏度的气温湿冷难耐。司机开玩笑说,在中越边境线上却感受着中俄边境的温度。或许当地人已习惯这种天气,不少村民还穿着凉鞋。
雾气把整个村子罩住,能见度只有十几米,从县城到田蓬原本两个小时的车程,因大雾耗时增加了一倍。
罗老三最害怕这种天气。30多年来,残疾的左腿变天就会疼痛,有时还会蔓延至腰部,“全身上下循环着疼”。这是村里触雷者的通病。当年,阴天下雨曾是村中87个人的受难日,实在难忍就吃上一片止痛药;天气炎热,伤腿也会发炎,这时罗老三们便摘掉假肢,一字排开,坐在树下乘凉。
年复一年,乘凉的人越来越少。除罗老三外,87人中在世的只有74岁的王咪义、在外打工31岁的王兴芳,以及正在病危中的75岁的杨万保。
如今,罗老三话越来越少了,抱着弹筒改装的水烟袋深吸了一大口,满脸的皱纹凝固了表情,那根木棍被攥得锃亮反光。他家9口人,像村中其他户人家一样,三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对于这个年人均收入只有五六百元的贫困村来说,这是脱贫的捷径。尽管靠征地补偿款盖起了两层小楼,他还是习惯住在楼后的石砌的老房里。
屋中最显眼的就是两口垒在一起的烧着柴禾的大铁锅。一个熬着猪食,另一个用来炒菜。大锅旁边就是一张简易的木床。桌子上摆着一台民政局送的美的电饭锅,这是厨房里唯一的电器。
罗老三很少跟人说起触雷经历。30多年来他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那一声声爆炸是伤残者的集体梦魇。沙仁寨当时已是最前线,可村民们并没有放弃农耕。由于没有其他经济来源,不种粮食无法糊口。村民们白天下地容易中枪,就改成晚上打着火把去庄稼地里干活儿,听到枪声立刻卧倒。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1979年5月28日下午,罗老三像往常一样上山打草,刚割第二把就踩在地雷上。一声巨响中,他被推出四五米,在地里昏了一夜才被民兵发现。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左脚被全部炸飞了。
医生说小腿保不住了,要给他截肢。没有麻醉剂,小腿是硬生生被锯下来的,罗老三数次昏死过去。“人这辈子再苦也没有不打麻醉锯腿痛苦。”
从这之后,越来越多的人踩到地雷,非死即残。
王咪义便是其中之一。1982年8月的一天,他在边境上割牛草时踩中地雷,被炸倒后怎么也站不起来。他发现自己右脚脚掌没了,不停地流血。靠着双手和左腿,他用了两个小时爬回了村里。如今,他已说不清如何在死亡的边缘爬回家。这位皮肤黝黑、嘴有点斜的老人笑着伸出了糙如树皮的双手,大多指甲都在那次爬行中脱落了。
靠着苗家祖传的草药,王咪义的伤口奇迹般愈合,不过也落下了残疾。然而,祸不单行。两年之后,王咪义残疾的右腿再次触雷,不得不将右小腿截肢。
他不再是劳动力,甚至成了家人的累赘,他甚至想过自杀。但他现在觉得,“活着总比死了好,没有几个人一辈子能踩到两次雷。”王咪义如今说话已含糊不清,可讲起两次触雷经历总是开口大笑,歪着嘴,露出唯一的门牙。
王咪义事后才知道,他两次踩到的是踏雷,学名叫防步兵雷。这种雷踩上后会有“咯噔”的响声,只要有五公斤的压力就会爆炸。曾经埋设在中越边境上的地雷种类众多,包括反坦克雷、松发雷、绊雷、吊雷、跳雷等数十种。绊雷的杀伤力最大。沙仁寨一些老人曾见过一颗绊雷造成一死六伤。
田蓬镇的其他村子亦常发生边民触雷,不乏被炸两次者。距沙仁寨两公里的山脚寨有一个两次触雷的“名人”,他的名字让人过目不忘:杨抓骚。他是土生土长的越南人,1979年,在给中国军队送情报的路上炸伤了右脚,之后便留在了中国。没想到,7年之后,他不慎再次触雷,致使左腿高位截肢。
1990年代初,政府进行边民摸底调查时,才发现沙仁寨“87个人78条腿”现象。其他村庄中雷边民也不在少数。最终调查统计,富宁县因占伤残人员近八成来自田蓬镇。
数次排雷
事实上,1979年,沙仁寨有人触雷后,村民们开始对地雷有所认识。1981年,沙仁寨村民石振才触雷身亡,村民对于地雷更为恐惧。沙仁寨村“村长”古清荣告诉记者,战争结束后,当时雷区分布零散,管护难度大,边民缺乏相应的防护知识,触雷事件时有发生。不仅炸人,“一年能炸死二三十头牛”。
村民们谈雷色变,不敢再去边境放牛。可直到90年代,仍有人触雷。只要听到巨响,村民就会相互打听:谁家又少一条腿?
密集的地雷,也成就了不少排雷高手。多年风吹雨打,不少地雷露出了“脑袋”,有经验的村民便会将其排除。
不过,与摸过雷、排过雷、踩过雷的长辈们相比,现在村里的年轻人对地雷都很陌生。老人们不愿讲那段悲惨的历史,只在年轻人问起时,简单说上几句。对于村里的残疾人,年轻人也都习以为常,只知道是被雷炸伤。山脚寨村27岁的王贵林还记得,自己6岁那年,父亲就不能走路了。看了电影《地雷战》后,触雷截肢的父亲严肃地告诉他:电影里都是假的,现实比那要厉害得多。
中越边境山高峻险,加之埋雷时间长,地形变化大,形成了世界罕见的混合雷场,也给排雷工作带来极大的困难。仅富宁县所在的文山州,自1979年以来,因触雷导致伤亡的就有近6000人,数万亩土地不能耕种。在富宁县境内至今仍有4650米长封雷墙区。
为了解决地雷隐患,中国政府曾多次组织中越边境大规模排雷。1992年至1994年,中国政府在中越边境组织了第一次大扫雷;从1997年开始,云南和广西边境地区又展开了世界军事史上最大规模的扫雷行动;2002年、2008年分别进行了两次排雷行动,较大规模地清除残留在中越边境的地雷和爆炸物。
救助金断炊
触雷对于家庭的打击是致命的。在这个本就贫穷,仅靠种植玉米过活的边境村落来说,触雷就是跌入赤贫的开始。男人触雷,家里就失去了顶梁柱,只好女人下地,条件好的开个小店,或在集市上摆个小摊。
田蓬镇不大,却五脏俱全,中国外事和边防武警的大楼显示了这个乡镇的与众不同。每六天一个集市,不光有十里八村的乡亲,不少越南边民也会赶过来买些日用品和蔬菜。这里也就成为名副其实的国际集市。边民互市已有些年头,通婚也越来越多,一些村民娶了越南新娘。“沙仁寨就有20多个越南媳妇,不过村里没有一个嫁过去的,那边比我们还穷。”沙仁寨村“村长”古清荣说。
集市的一片祥和,无法抹去地雷留下的印记。山坡下仍有画有骷髅的雷区警示牌,大人吓唬顽皮的孩子时会说,“再乱跑地雷就炸了。”甚至也成了村民吵架最恶毒的话:你出门就要踩地雷。“不过,这句话慢慢也不流行了。”熊有德说。
地雷排掉了,战争创伤却难以愈合。据统计,仅富宁县因支前参战和触雷就造成1274人伤亡,其中1095人伤残,已有179人离世。
罗老三们最为关心的还是伤残补助。按照2006年颁布的《云南省因战伤残人员救助资金管理暂行办法》,触雷边民按伤残等级每年可拿到360元至3720元不等的救助金。像罗老三与王咪义的残疾等级,一年可拿到1560元。
尽管救助金高于当地人均收入,但对于这些毫无劳动能力的伤残者来说,旧伤复发的开销是无底洞。从1979年至今,杨抓骚的右脚从未痊愈,存留的大量碎片时常感染。“他去年几乎住了一年的院,一万多的住院费还是民政局垫付的。”富宁县民政局副局长隆桂华说,虽然合作医疗可以报销70%,但这些伤残者连押金都交不起。
让隆桂华更为忧心的是,上述救助办法在“十一五”后停止实施。“现在已经是断炊了,县财政一直在垫钱。”杨抓骚现在每月只有两百多元的补助,每天做饭只煮些青菜,很长时间才开一次荤。他空荡的房间里摆着三袋大米,那是他所有的口粮。
不过,令他们欣慰的是,更换假肢这笔不菲的开销由政府埋单。每年县民政局都会组织他们到州里更换新假肢。
另一个好消息是,自沙仁寨被云南省民委列为“兴边富民文明示范村”之后,不仅为边民重建了新房,还修缮了学校、人畜饮水工程,伤残人员也得到了照顾。
不久之后,投资过亿的田蓬口岸即将启用,边民互市会更为便捷。拄着双拐的杨抓骚站在家门口就能看到田蓬口岸的边检大楼,他只希望到时自家的牛能在市场上卖个好价钱,还上银行贷款,回到阔别30多年的家乡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