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说,路人的神色,是我的课本。自这课本,我学事情;自这课本,我教人事情。可以说,路人的神色,令我知晓怎么选寻人生的方向,至少,不宜选他们中大部分人选的那一套。 路人的漂亮洒脱与否,便指出社会状态的佳良与否。当然,不甚洒脱的状态总是居多。这是很不得已之事。
太多的人,你自路上看去,几乎已知萦绕在他心中的那几件人生必然之事。即使不管是何事,也必皆是那些教他低头无神、眉头深锁的性质。
若是到了银行,可以看到更多人已步入某些“深境”的状态。当然,此处谓的深境,指的是难以自拔的意思。这就像到了医院,会看到的颇多情状之意。
大部分庸庸碌碌又体态无神无采的人群,称得上屈服于社会争竞局戏下之众。倘有二三意气风发神色者,则往往是在争竞局戏中微有斩获者。
然这意气风发,其实未必由于他后日有了成就有了斩获的丰厚结果。更可能在童年与少年对原始意志一径保持或痴或迷的想象力与梦幻度之无限延伸使然。
甚而可简单地说,乃出于先天也。
先天者,即前说的多念及自己的原始意志之谓。便好似幼儿之想哭就哭、想闹就闹的那一番情性。
这便再说回求生。委实有很深浓的先天求生情质之人,自眼神便已表现出来,甚至自幼年已约略透露出来。其余的,便是他如何试着在成长中不被社会风俗吞噬、不被偶来的困境贫窘说动去扭转本心、不忘了去倾听自己最起码却最实存的只求按心脏之律动吸进大气呼出大气的心底不能取代之永恒声音。
几乎让人揣想,彼等自甘于看似庸碌无神之路上行众,其实在幼年已埋下相近心志。他们对人生追求的角度,往往自早年便被打下很深浓很坚定难移的根基。你且去看,那些社会上极力将自己整个心神聚焦于安置钱粮的此一撮彼一撮人众,常在很小时、甚至他的父母的血液中或甚至祖父母的基因里便贯彻始终地注入了它不可排拒地要弄钱之根源。
除非他有过人的拂逆力,否则很难不就范也。
亦有一等人,被称做“二世祖”(粤语),即一生依靠祖产过活之人,常常与“谋职”二字沾不上关系。乃他们不用也,甚至上辈亦不主张他们出外工作也(不管是为了低调安全之理由,或是只希望他们少吃点苦)。然有一桩,如此之人既无由以所工所作获取温饱,固免了觅食之苦,却也少了觅食之乐。他们的食,是早备好的,不用觅,张开嘴巴吃便是。这在丛林野兽之界,是极不同的;倘有动物不用自行觅食,只需开口便吃,不禁教人想起一句古谚“笼鸡有食汤锅近,野鹤无粮天地宽”,想起来竟有一丝心惊。
再就是,人(或动物)少了觅食之乐,岂非少了求生之乐?然则前说的求生情质者常系于近乎与生俱来,若人真蕴涵此种特质,断不宜因其他社会优渥条件而将之交换掉也。
再有一等人,从不考虑谋职,只问自己的本心。他的本心是一种类似爱的东西。凡他所做,皆是他爱的,皆是他从不考虑要替换掉的,皆是他生来必须如此的。好像说对宗教的奉献,对道的矢志追求,另就是,母亲这一身份。
求道者,或献爱予世者,是最了不起的事业,亦是一种职,亦是好求生;然放眼举世芸芸众生,究竟有几人找到好安身谋得好职业呢?
作者系台湾著名文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