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 我的六年“爬行”]陈忠实

     性爱不是诱饵      “这是第七个新婚之夜。白嘉轩看着五女感到一阵尴尬和窘迫,这是他娶过的七个女人之中惟一在婚前见过面的一个。……仙草――五女的名字――已经耐不住山外伏天的酷热,从容不迫地脱去长袖衣裤,光洁细腻的胳膊和双腿裸露在他的面前,娇美的后腰里系着三个小棒槌,叽哩当啷摇晃……他鼓起勇气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抚摸她的脖颈和最富诱惑的胸脯。她默默地接受了,没有惊慌也不反抗。她在他怀里微微颤抖着身子,出气声变得急促起来。他受到鼓舞,就把手往腹部伸去……”――选自《白鹿原》
  “我看过你的长篇小说《白鹿原》和短篇小说《乡村》等作品。《白鹿原》看得次数比较多,性爱细腻的描写在《白鹿原》中多次出现,你是出于一种什么想法和目的这样细腻地描写性爱呢?”接过他问我的话,向他抛出了我第一个问题。
  他略微思索,从嘴里喷出一口雪茄烟雾,说:“我这里有三个原则:第一不回避;第二撕开写;第三不做诱饵。”
  “性爱,这是那个时代的人避免不了的事情,文学作品又一直没有涉及到。我去写了,我不是把这个东西当作诱饵吸引读者,我不但不去回避,还要撕开来淋漓尽致地写。”“过去,一个男人可以有三妻四妾,没有人会说什么。而一个女人丈夫死了之后就要守寡,男人碰她一下就会跳河上吊,然后别人会给她立贞节牌坊。我从一本县志里看到过很多这样的贞妇烈女名单。”说到这里,陈忠实布满皱褶的脸上泛起了激动的神色,被雪茄烟雾薰眯的眼睛睁得很大,手随着语气在有力地挥动。
  关注人的生存形态,争取人的合理生存状态,这是陈忠实在广泛阅读后产生的对生命体验的深刻体会和强烈共鸣。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认识,他对自己的创作才有了新的思考和新的追求。他因而对自己以前的作品也有了新的评判,如1984年的中篇小说《初夏》等颇得好评的作品,他认为也只是写好了感人的生活故事,只是生活体验的产物。而到了1985年写《蓝袍先生》,才有了突破,才接近了生命体验的深度。真实的生活故事可以感动读者,但只有写好了人的生存状态,表现出生命意识中深层的东西,才能在读者心灵的深处引起强烈的共鸣和真正的震撼。“我到写《蓝袍先生》时已经有所感悟,我要认真地去努力表现各个历史阶段各种人物的生存形态,那就要有更新的突破之处。”
  有了这种认识和感悟,有了写作《蓝袍先生》时对我们这个民族命运的深入思考,还有生命本身发出的强大的蕴含欲望的张力,使陈忠实强烈地意识到,如果到他50岁还不能完成一本死后可以放在自己棺材里当枕头用的大书,那以后的日子将难以想像怎么过。这是在1986年,在陈忠实刚刚44岁时面对人生的重大课题。
  从1986年开始,陈忠实便开始关于我们这个民族命运的深入思考。为了完成一部堪称为“一个民族的秘史”的死后可以放在自己棺材里当枕头用的大书,开始了他的六年“爬行”。
  
  六年中的“爬行”
  
  “你从准备到完成写作,经历了近十年的时间。在那段时间里你是怎么‘爬过来’的?”
  “我花了两三年的时间做了几方面的准备:一是历史资料和生活素材,包括查阅县志、地方党史和文史资料,搞社会调查。我要看看这块土地上,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地方的人在精神上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我到蓝田、长安、咸宁三个县了解情况,我想知道从割辫子到80年代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二是学习和了解中国近代史,阅读中国《近代史》、《兴起和衰落》、《日本人》、《心理学》、《犯罪心理学》、《梦的解析》、《美的历程》、《艺术创造工程》等中、外研究民族问题和心理学、美学的新著;三是艺术上的准备,认真选读了国内外各种流派的长篇小说的重要作品,以学习借鉴他人之长,包括研究长篇结构的方法。他特别重视的有中国当代作家的《活动变人形》(王蒙)、《古船》(张炜),外国作家的则有《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马尔克斯)、莫拉维亚的《罗马女人》,以及美国谢尔顿颇为畅销的长篇和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为了能沉下心来写作,陈忠实下狠心蜗居在白鹿原北坡的祖屋里,开始写长篇小说《古原》(后更名为《白鹿原》)。
  陈忠实的老家在西安市东郊灞桥区西蒋村。这是南倚白鹿原北临灞河的小村落,全村不足百户人家。虽然由此到西安只有不足一小时、约25公里的车程,然而却是天然的僻静,最适合沉心静气地思索和精雕细刻地写作。村里每一家的后院都紧紧贴着白鹿原的北坡。从老太爷、爷爷和父亲流传下来的祖屋,现在已经改头换面了。只有陈忠实亲手栽下的法国梧桐依然昂然挺立。这棵树原本只有食指粗,是陈忠实决心动手写《白鹿原》的1988年早春栽下的。它是陈忠实写作《白鹿原》几年来所付出的艰辛,所耗费的心血,乃至他所忍受的难耐的寂寞的活生生的见证。
  这是1991年冬天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闲不住的农民忙碌了一天,天黑吃罢了夜饭便早早地歇息了。整个村庄沉寂下来,偶尔有几声狗吠之后便愈加死寂。这天他在这张小圆桌铺开的稿纸上整整折腾了一天。他和《白鹿原》里生生死死的众多人物又作了一整天的对话和交流。写作顺畅的欢欣和文思阻塞的烦忧都难以排解。这是一种无法排遣的孤清。
  他在无边的孤清中走出沉寂的村庄,走向塬坡。同样清冷的月亮把它柔媚的光华洒遍了奇形怪状的沟坡。在一条陡坡下,枯死风干的茅草诱发了他的童趣,便点燃了茅草。开始只是两三点的火苗哧溜哧溜向四周蔓延,眨眼间竟蹿起了半人高的火苗。火势瞬即蔓延,时而腾起高高的烈焰,时而化为柔弱的火苗舔着地皮缓缓地流窜,等燃烧到茅草厚实的地段,呼啸的火焰竟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陈忠实便在塬坡上席地而坐,慢慢地点燃了一支雪茄。徐徐地吸着烟,在燃烧的火焰中他一会儿仿佛看见自己眼前重重叠叠、高达盈尺的《蓝田县志》、《长安县志》、《咸宁县志》,看见其中一本接一本的《贞妇烈女》卷,回想起其中最多不过长达七八行文字的典型记载,以及最后只剩下张王氏李赵氏的一个个代号。然而在他的心里,这一个个代号又都化为一个个血肉丰满、有灵性的生命。于是,眼前便在火光中隐约出现了风情万种、最后死于鹿三梭镖下的田小娥,矢志不渝干革命,最后却被自己的同志活埋了的白灵,乃至白吴氏、白赵氏、白鹿氏、二姐儿等等众多的生活在《白鹿原》中长达半个世纪人生故事中的多姿多彩的妇女形象。这里面有几多壮烈,有几重悲哀!正是民间流传的男女偷情的“酸黄菜”故事和《贞妇烈女》卷,现实和历史,官修史志和民间传说的糅合诞生了多情而又复杂的妇女形象田小娥。
  回到家里,他仍然坐在那张破旧的小竹椅上。又停电了,他只好点上两支蜡烛,旋即用蓄满黑色墨水的钢笔,在洁白的稿纸上,为小娥最终的结局不再犹豫地加上了几行字:小娥从炕根下颤悠悠羞怯怯直起身来,转过身去,抬起右腿搭上炕边儿,左腿刚刚跷起,背部就整个面对鹿三。鹿三从后腰抽出梭镖钢刃,捋掉裹缠的烂布,对准小娥后心刺去,从手感上判断,刀尖已经穿透胸肋。那一瞬间,小娥猛然回过头来,双手撑住炕边,惊异而又凄婉地叫了一声:“啊……大呀……”鹿三瞧见眼前的黑暗里有两束灼亮的光,那是她的骤然闪现的眼睛;他瞪着双眼死死逼视着那两束亮光(对死人不能背过脸去,必须瞅住不放,鬼魂怯了就逃了),两束光亮渐渐细弱以至消失……鹿三这时才拔出梭镖钢刃,封堵着的血,咕嘟嘟响着从前胸后心涌出来,窑里就再听不到一丝声息。
  陈忠实用钢笔划上了一个粗粗的句号,然后插上笔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双眼竟是湿润的潮热。
  冬天一只火炉,夏天一盆凉水,他在老家小屋的小圆桌上爬行着,《白鹿原》上三代人的生死悲欢的故事终于走向了最后的归宿。1992年春天陈忠实在他家院子里的梨花绽放前大约一个礼拜,把《白鹿原》的手稿郑重地交给《当代》杂志编辑洪清波和人民文学社当代文学一编室的负责人高贤均。
  “把书稿交给他们时,我说了句久蓄于心的话:我连生命一起交给你们了。”
  《白鹿原》与读者见面后,石家庄一位医生在信中说:“我想写出这本书的人不累死也得吐血,不知你是否活着还能看到我的信么?”
  
  拒绝摆拍照片
  
  我们从下午5点聊到7点。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没有什么要问的了,我能不能在不打扰你的情况下,拍一些你的工作和生活照片。”我的话刚一出口,就遭到他的拒绝,这使我有些诧异。“不要不要,媒体拍得太多了。不打扰我,能不打扰我吗?电视台在拍摄的时候让我写字我就写字,全是装出来的。不好不好。”我的两个西安朋友也在帮着解释,他最终还是没有答应。只好就着餐厅的白墙拍了几张陈忠实的特写作罢。回北京后,从朋友那里了解到了一些缘由。
  1993年6月,和《白鹿原》单行本出版几乎同时,陈忠实被选为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从此,他便以主要的精力投身于作协机关的日常工作,如机制、人员的调整、六层办公大楼的筹建、陕西文学队伍的建设等等。就个人而言,他认为最要紧的还是以沉静的心态读书和写点散文。为此,他给自己立下了三条约律:不再接受采访,不再关注对以往作品的评论,一般不参加那些应酬性的集会。“作家不能像明星那样,老上电视、传媒,让读者观众老看他那张老脸有什么意思嘛!作家归根结底是通过作品和读者交流。在作品之外的热炒,当作名人在各种媒体上曝光绝对没啥好处。文学的事业只能靠文学本身去完成。”
  采访结束后,陈忠实没有匆匆离去,他点了几个菜和我们一起边吃边聊家常。他说他喜欢看足球、听秦腔和下象棋,以前喜欢喝西凤酒,现在戒了。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开始的时候,他拿遥控器调整好频道专注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