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8日下午,北京国贸招聘会,余胜光拄着拐、带上轮椅和妻子一起陪女儿参加毕业生招聘会,之所以跟着去,说是要感受一次,其实还是怕女儿没经验,跟着好参谋参谋。人山人海中,他拄着双拐走一段,又让妻子推着轮椅走一截,根本就挤不进去,到最后满头大汗,心慌胸闷,仅仅投出四份简历。女儿垂头丧气地回家了,余胜光也一夜未眠。
因为感染非典,2003年4月初,余胜光正上高三的女儿被学校“轰”了出来,最关键的两个月一个人呆在家里,一个补课老师也请不着。本来很有希望上清华北大,最后只考上了北京一所普通大学,报的专业也不好。
为女儿,夫妻俩没少操心,“都怪你,女儿这么惨!”妻子有时忍不住嘀咕几句。女儿马上大学毕业,到现在工作还没任何着落,余胜光比谁都焦急,拖着病体在小汤山医院、家里两头跑。然而左想右想也不知怎么办,门路怎么找,人情怎么送都摸不清路数,才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没用”的人了。
一个人顶七天,没有一例死亡
在小汤山医院,我们见到了余胜光。但是他拒绝采访,任凭怎么说都不肯。一问才知道也是军医,“纪律”在身。
从2003年某媒体的报道中,我们了解到,余胜光时年48岁,是某部队医院消化科的主任主任医师,负责整个非典病区,可以说是临危受命。
突然爆发的非典把余胜光推到了最前沿。3月29日赶上一个“毒王”,当时几乎没有防护隔离措施,很快传染了一大片,眼看着医护人员一个个倒下了,周围居民也感染了,医院又地处使馆区,继续扩大还得了?仓促中,医院组建非典病房,指定他为负责人。接受任务时,他只觉得头被敲了两下:动作要快!甲类传染病!
原有病人出院的出院,转院的转院,转科的转科,门诊疑似病人赶紧转进来,两个小时内,整座楼层立马封锁起来,家属不让进,工作人员也不能出去。女儿正在上高三,余胜光怕家人为他担忧,便隐瞒了一切。等到外面已经传开了,妻子才知道,“这个病传染性非常严重,孩子正在高考,你可千万要注意啊!”但病人的病情就如拉响的警报,紧张的工作不允许他有任何畏惧,主任都怕了,这么多病人怎么办,别的医生护士怎么办?况且部队还有“战场纪律”,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接治非典病人时,医务人员紧缺,6个医生、10个护士管着50多个病人,新的医生暂时驻不进来,到后来病人增至90人,家属不能探视,恐慌到敲门砸锁,甚至要烧楼,这种情况下,工作压力难以想象。余胜光坚持了最艰难的七天,病人没有一例死亡。
七天七夜,余胜光几乎没合眼,顾不上吃饭,甚至连上个厕所的时间都没有。一身一身的汗来不及擦,一套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根本没有换洗的。就在一层楼里,一天来来回回数十次,查一次房,就要花去整整三个小时。超强负荷的工作,最终使余胜光体力透支,曾几次晕倒在病房里,到最后连走路都要扶着墙走。
由于免疫力极度下降,加上长期面对面接触病人,病毒在不知不觉中侵入了他的身躯。4月7日,余胜光护送所有重病号转至另一病区,不到三天,发烧了。
该受的罪都受了
感染后,余胜光一直被专家当成死亡病例研究,报过三次病重,三次病危。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在我们多次“游说”下,透露了一些细节。看似平和的讲述,道出了一个血淋淋的故事。
从开始的发烧、胸闷到一分钟呼吸50次、心率120次,血糖700毫克,血色素3克,血小板2万,心衰、肾衰,肺满布阴影,电解质一塌糊涂,余胜光的病情越来越重,使用了大剂量激素和多种抗生素。从130斤一直瘦到90斤,浑身干枯,完全走了形。腰上的带状疱疹一圈又一圈,手指因血糖过高出现坏疽,里面全是脓,输着液不一会儿全漏出来了,胳膊肿得老高。到后来痰没了,咳出来的都是血。整个人黑黄黑黄,一个多月没有洗脸没有刷牙,因为长期戴口罩捂着,嘴巴溃烂得很厉害,咬一口馒头,馒头上尽是血,为了活着,也只有把带着血的馒头吃下去。
对于一个需要特级护理的病人来说,余胜光知道自己很危险,却时刻体谅着医护人员的工作,能做的事都自己做,尽量不要传染他人。开始勉强能走,后来一站起来就倒,上一次厕所,必须先从床上爬到地下,从地下爬到厕所,扶着墙坐上马桶,再这么回来,一趟就要40分钟,而厕所离床不过三米。到最后只能趴在床上,奄奄一息,往家里拨电话的力气都没有。
虽然不能动,余胜光的神志还是很清醒的,怎么会治不好呢?突然想到激素的问题。第一次用激素时,他就有些迟疑,凭经验判断会有副作用,被告知没有问题后,才放下了心。当时一般要求是320毫克一天,后来用到640、800一天,一直用了近两个月,剂量达到20000毫克。这些日子里,反复发热、上消化道出血,病情仍不见好转。余胜光冒出一个想法:对自己做实验!要是激素跟病情有直接关系,及早发现的话,就能大大减少对病人的危害。他挣扎着用针扎破手指头,开始验血。早上血糖12毫摩尔/升,心率120次/分,有点高。中午没吃饭,打了激素一小时后测,血糖29毫摩尔/升,心率150/分。后来又测了几次,血糖越来越高,呼吸心率仍然很快,这才明白激素可能是病情加重的一个重要原因。余胜光马上要求停止使用激素,非常时期,医生根本不敢作主,他只有自己在病历上签下承诺:在病人的要求下停止使用激素。接着继续天天测,时刻监控,没过几天,突然感觉呼吸肌松弛了一下,死不了了!
快要出院时,余胜光脱掉一个月没法换的袜子,一抖,掉下一大捧肉皮。他噙着泪小心翼翼地扔掉了。
满腔“英雄气” 一把辛酸泪
余胜光的抗非事迹得到了部队认可,但据说由于种种原因只记了一个三等功。
这个荣誉的代价是巨大的。多系统多脏器的并发症、后遗症一直在折磨着他:骨头8处坏死、肺纤维化、肺结核、病毒性心肌炎、糖尿病、左肾结石、多发性末梢神经炎、植物性神经功能紊乱……尽管表面上看,他与常人没有太多差异。
然而过去的英雄,如今已鲜有人提及,甚至单位的部分领导和同事“明里”、“暗里”把他们当成“包袱”,这让他十分委屈和辛酸。
英雄的待遇并不高――自从非典“战斗”出来后,余胜光并未拿到什么经济奖励,也再未享受到在职在岗人员的奖金和年终奖,是否能正常调级,未到退休年龄就要办理病退手续等,都是未知数;在电话费、交通费、营养费、护理费和辅助治疗费上自己已经负担不少了。比如虫草鸡精吃一年就是两三万,不补,连现在的身子骨都没有。
虽然目前医疗费实报实销,医疗上照顾得也不错,然而随着医疗改革,未来医疗费用能不能全报,心里完全没底。而且还面临将来的生活不能自理、交通困难、高昂的营养费、住房困难、照顾不了家人……看不到长效的保障机制给余胜光日后的生活投下了阴影。一想到这些,整日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小汤山医院几次组织心理测试,余胜光总是中、重度抑郁症。
得病之后,余胜光和朋友几乎断绝了来往,从来不主动打电话,朋友要来,他也一口拒绝了。对于这个,同病相怜的病友很能理解,“一次他坐着轮椅到门口打的,过去5辆都拒载,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说句不好听的,现在主任谁不开车!不因为非典能得病吗?不得病能不上班吗?上班能不晋升不赚钱吗?能被人看不上吗?”
辛酸和难处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但余胜光对过去的付出无怨无悔,他总自我安慰,比起献身的同志还是幸运的,也一直满怀希望积极治疗,争取早日回到工作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