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居
下午快三点半的时候,进来了几个游客,具体讲是一对夫妻携两个小男孩。夫妻俩看上去都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男方比女方稍老,但可能是因为长得比较粗糙(虎背熊腰毛发粗重),以及没有化妆。相反女方则化了极为浓厚的妆,仿佛为了增厚那张极度削瘦的脸,而在外围裹上了厚重的粉。这张脸让张超想起他妈妈做的炸虾,那些虾的身上也裹满了面粉,只要扔进油锅就会炸出一身臃肿的金黄。两名男孩肯定是双胞胎,因为长相极度相似完全无法分辨。而且身高肯定在1.2米以下,因为他们的头并没有高过那条用于评判是否可以免票的黄色横杠。而年纪则无从判断,但张超估计他们还没有上学,如果上过学,就会知道陆姓作家,并会因为繁重的背诵要求而心生抵触,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充满好奇与期待。
张超对两个小孩感到紧张,从他过往的经验来看,儿童这一族群通常都具有高度的不可控性。事实也正如此。在下一轮参观时间到来之前,游客也应该坐在张超所坐的位置上等待,夫妻两人也做到了这一点,并且他们也对小孩作出了“坐好”的要求,但是没坐一会,小孩就跳下座位跑开了,对此那对夫妻也没有进一步的管束,因此张超不得不起身抢在小孩试图跑上二楼之前把他们拦住,并带回到原来的位置。張超对小孩说不要乱跑,他可以肯定这句话对小孩效用不大,实际上他是说给一旁的父母听的,但是父母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所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得不守在小孩旁边,以防他们再次跑掉。
由于没有午睡,以及天色昏暗(可能是雾霾),张超本来就情绪不佳。他很想到外面抽根烟,但又不放心眼前的小孩。本来他可以让保安老李帮他看管,老李是这间办公室里除他以外唯一的无事人员,其他同事都或真或假地坐在办公桌前忙碌着。但老李在他之前已经先行跑到外面抽烟去了。为此张超左右为难,倍感焦躁。
很快参观时间到了。没有其他游客,所以张超就仿佛这个家庭的私人导游一般,带领他们前往作家故居,掌管钥匙的老李过来开了门,根据要求,老李作为安保人员也要全程陪同他们参观,张超向来觉得这一点纯属多余,毕竟作家故居里没有什么真正值钱的东西,难道还有贼会对书柜里的马恩全集感兴趣?
进入故居以后,两名小孩果然又跑了起来。虽然故居内部大部分已经被警戒线所包围,但这条又薄又细的塑料胶带只对能够准确理解“警戒”二字的人有警示作用,对于儿童而言它和一般的塑料胶带毫无区别。而张超不得不在他们试图低头钻进去或者把它掀起来的时候将他们制止,比如说用手挡住他们往前钻的额头,或者扯住他们背部的衣服。你们不能进去。张超对儿童们说,而两个小孩则瞪大眼睛看着他。
为什么呢?
张超觉得跟儿童解释文物保护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所以他懒得废话。
就是不能。
这个过程里,小孩的父母没有任何表示,似乎这两名小孩跟他们毫无关系,或者说干脆就不是他们的孩子而是导游张超的。当张超紧张地注意着小孩动向时,夫妻俩则用张超无法识别的方言悠闲谈论着其他事情。而本来应该和张超同一阵线的老李也没有帮忙的意思,站在队伍几步之外低头玩着手机。
二楼是作家的卧室,而卧室与楼梯之间还隔着一间厕所。上楼的时候其中一个小男孩率先冲进了厕所,为了方便,我们将这个小孩称之为小孩甲,另一位则是小孩乙。理所当然,小孩甲在进入厕所之后就被警戒线拦住了,当他试图穿越警戒的时候尾随其后的张超又拉住了他。即便如此小孩甲依然抑制不住对新发现的兴奋。便便桶便便桶诶。他回头跟张超说,仿佛他们都生活在一个马桶匮乏的世界。与此同时,张超又听到一声相似的惊呼,从身后的门外传来。
大白床大白床诶。
张超在心脏咯噔一下之后迅速转身出门,沿走廊往前冲向作家的卧室。当他再次看见男孩乙的时候,后者已经越过警戒线,半个身子已经扑上了作家睡过的那张床。张超迈出一个凶险的弓步,一只手揪住男孩的衣服把他拉了下来。
看好你们的小孩!
张超终于忍不住吼了一声,这句话没有对夫妻俩产生明显的效果,反倒让已经交回到他们手中的小孩乙吓了一跳,后者顿时呆住并表现出就要大哭起来的前兆,使得夫妻俩不得不抚摸着他的头哄他说乖乖乖,并把张超晾在了一边。
张超这时意识到的是,小孩还差一个,刚才在厕所里的小孩甲还没出来,这让他顿时感到一丝不祥,不得不快步又向厕所里走去。而当张超进门的时候,他看见的是小孩甲站到了那个作家用过的马桶边缘并已经褪下裤子。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将与几十年前作家及其儿子在这里做的事情并无二致。
与此同时张超也冲向了小孩甲,并扬起手掌扇向了那张粉嫩的脸。
当那对夫妻循着响亮的耳光以及更为剧烈的啼哭回到厕所的时候,看到的是小孩甲贴在地上的身影,具体的姿势很难描述,因为他好像失眠症患者一样翻来覆去,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姿势可以让他更好地进入哭闹状态。唯一不变的动作,就是他用手捂住了一边的脸,也就是刚刚承受张超痛击的那一边。
而小孩的旁边则是依然站立着的张超,从侧面看去他正处在目瞪口呆的状态,其实并非如此。张超虽然没有动作,但心却蹦得历害,更准确地说,混杂着肾上腺素的血液正在他体内湍流。这种近乎高潮的兴奋让张超陷入了一种嗑药般短暂的眩晕里,以至于他也来不及收起赤红的手掌。
真正目瞪口呆的应该是那对父母,显然眼前的情景信息量过于庞大,让他们在接受的过程中像电脑卡了一下机。但卡完之后他们立刻就采取了措施,而且分工明确,毫不迟疑。作为母亲的女方冲向了倒在地上的小孩甲,而且像老母鸡那样伸出了护犊的双臂。而作为父亲的男方则承担了更重要的角色,他冲向了张超,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推至墙边。撞上墙的一刻,张超仿佛可以感受到这幢年代久远的建筑在战栗。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在战栗而产生的错觉。
你干了什么?愤怒的父亲问,就像电影里那些刚被劫走妻女的愤怒英雄,一只胳膊抵住张超的脖子,把他整个人锁死在墙上。在这个距离里张超头一次看清了这位父亲的长相,眼睛偏小,脸很圆,平头,剃光的络腮胡还有坚硬的茬残余在脸廓上。张超的总体印象是,挺凶悍的,这终于让他有些害怕。但没等张超回答,刚刚被母亲扶起来的小孩甲坐在地上发出了一声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