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是一个归不了档的人]陈路父亲

  向来提起胡兰成,一半因为张爱玲,一半因为他的“汉奸”嫌疑。花边新闻与稗官野史从来盛行,但直面一代才子胡兰成,其经历、才情、识见别开生面,并非“汉奸”二字可以概括。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曾评价胡兰成书法:“于书法今人远不如古人;日本人究竟不如中国人。当今如胡兰成的书法,日本人谁也比不上。”
  若论学问、文章,胡兰成一无师承、二无学历,却通达《尚书》、《易经》等典籍、黄老之术、佛学禅宗、诗词歌赋乃至民间戏曲、通俗小说,笔下文章也自成一派。但依胡兰成的性情和志向,“文章小道,壮夫不为”,书法更不在话下。他自称是“干政治的人”、“纵横家”,阿城称他为“兵家”,日本人则称他“亡命的革命者”。他说:“我于文学有自信,然而惟以文学惊动当世,流传千年,于心终有未甘。我若愿意,我可以书法超出生老病死,但是我不肯只作得善书者。”
  晚年,他潜心于现代科学,亦有心得。
  他这一生,还欠下许多风流债务,《今生今世》未尝讳言。多情未必薄情,只是他对人“一视同仁”,不免惹得其中心高气傲者怨恨。死后数十年犹有不团圆的《小团圆》如影随形。
  这个在生死成败、善恶是非边缘安身的人,改朝换代之际躲过了雷霆之劫,终究躲不过亡命天涯、终老于异国他乡的运数。
  1981年,胡兰成客死日本,身后三子二女。发妻唐玉凤生子胡启,继室全慧文则育有胡宁生、胡小芸(女)、胡纪元、胡先知(女)4个孩子。
  胡兰成幼子1939年1月1日生于香港,因此取名纪元。他3个月大时,胡兰成带着一家人从香港来到上海。7岁前他生活在父亲身边,12岁时最后一次见父亲。20岁后,在电机厂工作,直至退休,后定居南京。退休以后,胡纪元开始整理父亲的著作和资料,视为一项使命。
  8月中旬,南京骄阳如火,记者与友人拜访了胡纪元先生。聊起父亲胡兰成,纪元先生有时风趣幽默,有时腼腆木讷,有时激动得磕磕巴巴,有时停下来思索良久――有这样一位父亲,他心底是自豪的。
  
  “他一直记挂着我母亲”
  
  人物周刊:您12岁时父亲就不在身边了,对他有什么印象?
  胡纪元:父亲在家里喜欢写毛笔字、与朋友下围棋,有时是在方格纸上写文章。他身教重于言教,让我在一边看着,有时还教我唱童谣。另外他喜欢打太极拳,常常到楼下大门外打,那时我还小,和一些小孩在旁边跟着学。
  人物周刊:您父亲最喜欢阿启(胡兰成长子胡启),是不是因为阿启和他很像?
  胡纪元:阿启大哥喜欢诗文,多愁善感,一次对父亲说:“这样下去不是要亡国?”父亲很严肃地说:“20世纪的世界是不会有亡国的。”然后讲了一套理论。现在看来父亲当时对形势的分析是有远见的,20世纪已经不以占领国土为侵略目的,他是从这个角度来看。
  人物周刊:据说当时您母亲全慧文和您父亲关系不好?
  胡纪元:我是听青芸姐(胡兰成侄女)讲的:有几次父亲正在写文章,母亲上前去纠缠他,他眼睛不离文稿,待母亲冲到身边,只用手一提,就把母亲摔到床上。母亲翻身起来又冲上去,又被摔到床上,反复多次。父亲像磐石一般,仍在专心写作,他有惊人的定力。其实父亲对母亲是很好的,我从未见他们吵过架。
  人物周刊:您父亲到日本后是怎么联系上你们的?
  胡纪元:后来就是我父亲知道中国闹饥荒了。他首先是寄钱和食物到胡村老家,他以为我母亲还在胡村。家人不敢收,公社的干部知道了,也不敢收。先知妹一个很要好的同学就把地址抄下来,写信告诉了先知妹。先知妹就给父亲写信,父亲立即回了信,并寄来钱和食物。
  3年饥荒时我身体不好,父亲还写信让我去日本疗养,但是接着文化大革命了,就不能去了。人家以为我父亲对儿女们没感情,实际上他对我们感情很深。母亲1952年就过世了,那时父亲还不知道,还把钱寄到胡村。他一直记挂着我母亲。
  人物周刊:您对您父亲的一生和学说有什么评价?
  胡纪元:父亲是很有灵气的人,意志特别坚强,有些人虽不理解他,但特别佩服他的定力,就是在流亡时、在生死边缘,他都能够静下心来写文章。
  人物周刊:您家人对您父亲有什么看法?
  胡纪元:我爷爷也是个有灵气的人,他对我父亲有个预言,说他是“在家呆不住,会漂流出去的,像兰花一样香气从外面吹进来”――这是青芸姐告诉我的,回过头来看也蛮有意思的。
  
  人物周刊:您也经常写文章,有为您父亲立传的打算吗?
  胡纪元:父亲不需要别人为他写传记,《今生今世》已经是他前半生最真实生动的自传,没人能超越得了。晚年也写了大量文章和书信,还有与他交往过的许多人物对他的记忆和文字。
  
  “张爱玲像岛,胡兰成像海”
  
  人物周刊:您小时候有没有见过张爱玲?
  胡纪元:多次见过。记得我5岁的时候,父亲把我带到张爱玲静安寺附近的家,常德路95号那里,6楼。张爱玲看到我父亲后非常高兴,我父亲问她“有没有东西给小孩吃”,她就拿出了花生酱和切好的面包,把花生酱涂在面包上给我吃。还有一次是张爱玲和我们一起逛静安寺庙会。庙会很热闹,父亲和张爱玲,一边一个牵着我的手,印象中,她对我们还是挺好的。
  人物周刊:日本投降后您父亲藏到浙江去了,张爱玲来找过吗?
  胡纪元:抗战刚胜利时大人常不在家里,我父亲跑到温州藏起来了。那段时期我看见张爱玲来过几次。她站在门口跟青芸姐讲话,表情很忧郁。她一般比较严肃,不怎么和人说话,不过和我父亲话就特别多。在我印象中,父亲在张爱玲家像在自己家一样随便。我不怕她,但她也不会逗我玩。另外张爱玲穿戴很特别,服饰很讲究。
  人物周刊:最近出版的《小团圆》您看了吧,有什么感受?
  胡纪元:《小团圆》出来前,有人说《今生今世》只是胡兰成自说自话,不可信,连张爱玲自己写给夏志清的信中,也说他是“夹缠不清”。但是《小团圆》中的主要情节,恰恰与《今生今世》非常相符,又有人说《小团圆》也不可信。
  但我要说,《小团圆》是可信的,其中说到我家当时的一些真实细节我是知道的,外人不可能知道。在《小团圆》中张爱玲讲到,有一次很晚了,她和父亲到美丽园家里来,住在3楼。父亲离开她一会,我母亲推开门与她见了一面。她的描写是真实的。这也证实了我父亲在《今生今世》的《民国女子》一节中,说张爱玲“能打破佳话才能写得大作品”这一评语没错。
  人物周刊:《她从海上来》(24集电视剧)里的胡兰成和《小团圆》里的邵之雍,哪个更像您父亲?
  胡纪元:我相信赵文?演的和张爱玲写的都是真的。赵文?演的是他儒雅的一面,张爱玲写的则是他也有暴烈的一面。听青芸姐说,父亲在一座庙里住过一段时间,把庙里所藏的经书都读完了,还向老和尚学会了打太极拳。一次父亲在火车上看见乘警勒索农民,怒不可遏,下车时把这个乘警暴打一顿,围观乘客人人称快。
  有人说我父亲有武功,好几个人都打不过他,不知道是真是假。但父亲确实喜欢打太极拳,膂力也是过人的。
  人物周刊:在才学上,对您父亲和张爱玲有什么评价?
  胡纪元:打个比方说,我父亲就像大海,张爱玲是海中的岛屿。大海能容纳岛屿,有海有岛,才成风景。
  张爱玲的底子是贵族文化,我父亲的底子是更强大的平民文化。你看他抗战胜利后藏在温州,谁都发现不了他,“万人如海一身藏”,他有那个本事。做惯官的人装不像平民,一下子就会被周围人识别出来。我父亲本身就是民间出来的,本分本色,知道民间是个什么样子。
  他能躲过劫难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最能得到女人的保护。所以胡兰成能学到张爱玲的好处,但是张爱玲难以学到胡兰成的好处。在一定时期他们有互补的渴求,但最终各自发展。
  
  “至死拿‘中华民国’护照”
  
  人物周刊:日本人对您父亲很好,您怎么看?
  胡纪元:日本人很欣赏我父亲的学问,说他是“诤诤敢言之士”。1943年汪精卫下令把我父亲关起来,3天之内要杀他,有日本人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去营救他。
  人物周刊:您父亲对日本人呢?
  胡纪元:父亲在日本人面前是很有骨气的,从来不卑不亢。
  
  一次汪精卫派他去日本,因为日本接待者级别太低,有损中国尊严,他当场拂袖而去;他还写文章说日本必败、汪政权必亡,汪精卫为此逮捕了他;晚年在日本他写文章对日本社会和各界要人叱责批评,这些都是事实。
  在日本期间他每年都要为居留办很多手续,非常麻烦,有人就劝他加入日本籍,他坚决拒绝,直到去世拿的都是“中华民国”的护照。
  人物周刊:日本人为什么要救他?
  胡纪元:1943年时,我父亲写了一篇文章说,“中国是整个的,现在还在抗战,南京当然不能代表中国……日本必败,南京国民政府必亡,唯一挽救之策,厥于日本立即实行昭和维新,断然自中国撤兵,而中国则如国父当年之召开国民会议,共商国事。”这篇文章经日本大使馆译呈东京,极获反战派人士重视,日本军部大量印发,规定少校以上军官一体传阅。我父亲就是因为这篇文章得罪了汪精卫,被捕入狱。
  人物周刊:牵头营救的是日本人池田笃纪(当时任职于日本驻南京“大使馆”)?
  胡纪元:青芸姐知道我父亲出事,连夜赶往南京告诉池田,池田就开了一个三方救援会议,组织营救。但林柏生(时任汪伪政府宣传部长)一直拖延,最后池田以不惜牺牲生命的决心逼迫林柏生,他才向汪精卫要手令释放了我父亲。
  父亲一共坐了48天的牢,第二天正好是大年初一,日本方面摆下酒席为他压惊,父亲在席间提出两项建议:开放内河航运封锁,取消城门口、火车站日本宪兵的检查。日方一口答应,很快就贴出了布告,城门口及火车站概由伪警维持秩序。这些对中国是有利的。
  人物周刊:日本人出手救胡兰成,是看重他的主张了?
  胡纪元:这件事说明当时日本已积聚了强大的反战势力,否则也不可能付出如此代价营救我父亲。
  人物周刊:后来您父亲在日本时,汤川秀树等大学者都和他有交往。
  胡纪元:他们求知求学的精神都是相通的。我父亲从汤川秀树(日本物理学家,曾获诺贝尔奖)、冈洁(日本数学家)那里学到了很多现代科学的知识,丰富了他的学问体系。他晚年非常注重物理学、数学,与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提出了他自己的学说“大自然五基本法则”。
  人物周刊:对您父亲在汪精卫政府中这段历史,您怎么看?
  胡纪元:我打一个比方:歹徒劫持了小学,逃走的大人组织力量来反攻,留下来的大人保护孩子。两方面一起努力,以最少的痛苦和损失,赶走了歹徒。这就是抗战史。大道理与小道理是相通的,不能与平实的小道理相通的大道理必是假的。
  胡兰成是汪精卫的“文胆”,汪政权当然有他的参与。不过他与汪精卫一开始就有不同见解。船偏离航道时,只有各种力量形成的合力方向正确,才能避开暗礁抵达目的地。他和汪精卫是不同方向的力。
  人物周刊:您父亲在《今生今世》里自称“荡子”,怎么理解?
  胡纪元:父亲晚年对故乡是更眷恋了,在给邓小平的信中也表达了想回国的意思。他在精神上从未离开过故乡和祖国,但他说,他在空间和时间上都是荡子。我四伯伯有荡子之才而无荡子之德,这是父亲对他的评价。我小时候在四伯伯家住过,知道父亲对他的评价真是一语中的。而德才兼备的荡子是与大自然的德性相通的,我父亲就是。
  但我父亲是一个归不了档的人。朱天文在《闲愁万种》编辑报告中说:“胡先生写理论学问如诗,写私情诗意又如论述,使我们简直难以分类归档,这种‘困扰’如今完全呈现在这本集子的编辑上了。放弃别类分门的作业企图后,选择用一种最简单的概念来统一此书,亦即,胡兰成这个人,‘人’来贯彻这本集子罢。”
  胡兰成其人也只能用“胡兰成”这名字来定义吧。
  (受访者观点不代表本刊立场,上海电视台陈黛曦小姐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