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过于及物的时代,他的状态,包括生存和写作,都显得过于不及物了。 中央电视台拍过一组纪录片,《一个人和一座城市》,刘心武和北京,张贤亮和银川,何立伟和长沙,上海和,孙甘露。
纪录片中有一个镜头,孙甘露走到一个书报亭,买了一份报纸,然后在报亭前左右一环顾,拿了报纸离开。这个镜头曾经出现在高达的名片《精疲力竭》中,当时的主人公是贝尔蒙多,贝尔蒙多在巴黎街头买报纸,是因为他随手杀了一个警察,他想看看自己是不是上报了。上了报!可贝尔蒙多不紧张,他爱上了在巴黎街头卖纽约先锋论坛报的珍西宝,西宝也爱他,他要带西宝离开巴黎。可就在走前一刻,西宝说,刚才我跟警察打电话了。当时,贝尔蒙多还有机会走,但他看着心爱的姑娘,说,我疲倦了。
想不通这个结尾的人,想想孙甘露,基本上,他就是贝尔蒙多。当然,贝尔蒙多具有先锋派的所有气质:恋人。浪人。诗人。哲人。几乎不用淡入淡出,贝尔蒙多老去,孙甘露接上,他骑在一辆绿色自行车上,以职业漫游者的名义出没大街小巷,生活中有的是惊涛骇浪,孙甘露的态度完全新浪潮:不慌不忙。
太不慌不忙了,我们跟他说,有人为你心碎呢,他只是笑笑,他的目光投在远处的一只气球上,令人觉得他完全是个不及物动词。怎么说呢,在一个过于及物的时代,他的状态,包括生存和写作,都显得过于不及物了。
我几乎没有听他谈过自己的童年和少年,从他极度的优雅和非凡的品位看,他应该有一个华丽的童年,他的嗓音还留着良好教养的质地,不像我们,激动起来就暴露贫民窟锻炼出来的大嗓门,也因为这个落差吧,对一个贫民人口众多的中国,他的读者群不算庞大,但他的恋慕者是茫茫人海。有一次,他来我们学校演讲,他讲的话我们似懂非懂,他造出的教室空气却极尽缠绵,中间不知是谁还传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孙甘露地址,我们都如获至宝地抄了下来,当然不是为了要去他家,甚至也不是为了给他写信,抄下来,是我们及物的方式。
但孙甘露不给机会,他是这个城市的骄傲,可说起上海,他的语气几乎是轻描淡写:“上海是一个城市,而不是什么人的故乡。”这么多年了,好像这里依然只是他“存放信件的地方”。但我看过他不少照片,格子衬衫黑色西装,倚着上海美术馆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站在苏州河岸边,半是冷酷半是柔情地注视着有些浑浊的河水;又或者,他戴副墨镜,从咖啡馆的窗口往外看,看不清他的眼神,但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使用“上海”这个定语。这就像五十年前,新浪潮一代不停地藐视巴黎,但巴黎还是宠爱他们,这是爱情语法,但适用人和城市,作家和读者。
这是孙甘露永远迷人的地方吧,他高我们半头行走,他随手写下的诗句让我们黯然销魂但又完全无法把握,他和我们一起吃饭,和我们一起笑,甚至,也转发一些不那么高尚的短信,但他一直像圣诞礼物一样存在我们中间,连人头马宝爷看到他,都虚心起来,宝爷跟我们推荐话剧《包法利夫人们》,最后加一句,甘露也说不错。于是全场服帖,他的拇指就是权威表达,文化市值超过央视。所以,有时孙甘露轻轻一句,“看到你的文章了”,我就会马上想到普鲁斯特的体会:“她说了句关于我父亲的很平常的话,但说得那么优雅得体。她的目光宛如给这句话镶上了美丽的钻石光芒,使它变成极其高贵的珍品。”
认识孙老师也有一些年了,从来没有看他对谁疾言厉色过,也从来没有听他背后月旦人物,他稍稍高于饮食男女地活着,既不做任何感情不到位的动作,也不做任何感情指向具体的表达。他生活在当代,却跟本雅明影集里的人物一样忧伤深沉,又跟迪斯尼乐园里的卡通一样单纯快乐,有时候,我们也替他着急,你不能无限地以红楼梦的方式存在,上海如果可以寄放你的信件,也应该寄放你的肉身,再说,爱慕你的人那么多,总有愿意和你共生死的珍西宝。
接着,宝爷就问:“我为你的《呼吸》取了一个音译的题目,就叫WHOISSHE,到底WhoisShe?”对此,孙甘露只说,这题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