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晖:牢骚政治学

  

  牢,象形指事,本义为“闲养牛马圈也”(《说文》);
骚,形声,本义为“摩马”,“摩马,如今人之刷马”,引申为“扰也”,马扰动的样子,再引申为因纷扰不安而导致的忧愁(《说文》)。牢骚一词,最早都与畜圈里的马有关。马和马车是古代最重要的交通工具,赶马车的人被称为御者,因为是干体力活的,所以地位低下。一天劳累下来,晚上还要在马圈里刷马。伴随着马的扰动,御者不免哀叹自己的身世,有抱负的人更有怀才不遇之感。

  

  这一职位造就了中国史上四个著名的词—

  

  “御用”。用于御,用为王的御者,为王前驱。如此责任重大,如此辛苦,却得不到应有的待遇,反而被人看不起;
御者在马圈里哀鸣的时间久了,言为心声,歌以咏志,遂诞生了“马圈文学”,纯粹干体力活儿的御者慢慢就转变成了专事歌咏的“御用文人”。

  

  “舆论”。舆者,车也,车上的言论。黄帝最早设计了车服,御者被分为三六九等,奠定了等级制的基础。既有等级就有不满,御者驾车的时候不免嘟嘟囔囔,抱怨车服配不上自己的技术。时间长了,御者的言论渐渐密集起来,形成了一个独特的言论圈子,后世就用“舆论”这一专门术语来命名这个独特的言论圈子。

  

  “骚人”和“骚客”。特指诗人。从“马圈文学”脱胎而出的御者,春风得意之后,“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粪土当年万户侯”,开始了不切实际的妄想。虽然河山还是以前的河山,但揣着工资公费旅游看到的河山显然迥异于驾车时看到的河山。

  

  牢骚可不同于离骚。牢骚是一种私人叙事,直接指向个人待遇;
离骚是一种宏大叙事,因为政治斗争被放逐之后而产生的对国家命运的担忧。最为雄辩的证据是:牢骚人人可发,离骚却只有屈原一人发得出来。

  

  在起源于希腊城邦制的西方民主国家,因为人人享有言论自由,个人命运的改变也不依靠自上而下的恩赐,因此并不存在牢骚这一“马圈文学”;
而在东方专制主义语境下,“道路以目”,不准说话的残酷现实使私下的牢骚成为可能。在没有东厂西厂式极端统治的常态生活中,牢骚也成为一个正当的心理出口,发泄完了之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行礼如仪”,从而客观上化解了造反的心理基础。因此,牢骚是权力所喜闻乐见的,它反而加固了专制统治。被人津津乐道的中国足球界所享有的“言论自由”和球迷的非理性言行,正是牢骚的现代形态。

  

  权力的附体者—官员,是一个特殊的牢骚群体,因为只有他们,个人待遇的改变才立竿见影,普通百姓牢骚发了也就发过了,并没有产生实际的效益,充其量就是出口气而已。但是,在官员这个特殊的牢骚群体中,低级官员发牢骚十分常见,有谁听见过高级官员的牢骚?这是一个微妙的限度,到了哪一级别才闭住牢骚之口,需要具体的统计数字。但是,权力的欲求是无止境的,合乎逻辑的推论是:他们把发自于口的牢骚变成了“腹诽”。

  

  牢骚是专制的伴生物,如影随形,唇亡齿寒。但是,据说量变产生质变,牢骚太盛,不仅发牢骚者容易肠断,甚且能积聚起一股牢骚之气,直冲霄汉,直接影响天象的灾变,从而被别有用心的造反者所利用,成为发动民众、改朝换代的借口。牢骚造就暴民,这也是一个铁证。因此,当牢骚之气太盛的时候,专制权力就使出了最厉害的一着杀手锏—“给丫一个处长当当,看丫闭不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