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客显然是一个成熟的网虫,在他看来,网络是一个比梦更遥远的地方,大概它就是天堂,起码它离天堂比较近,或许就十公里,相当于从中关村到西直门,乘公共汽车一小时内便可到达。所以当一条浮在空中的鱼想从杭州赶来,与他见面,过客谢绝了。
过客说,我们这样呆在网上,不是已经很好,见面就免了吧。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不能免,我想见你。
过客说,还是免了吧。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你不想见我?
过客说,我?你说的我,究竟指什么?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不要咬文嚼字好吗?我就是我,我想见你,我爱你。
过客说,我也爱你,可是我是谁?我是过客,过客是谁?过客是两个汉字。我就是两个汉字,我应该仰着脸对同样是汉字的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我爱你。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你是谁?你是神经病。
也不见得过客就是神经病,也许过客是有道理的,哲学家们早就把人分成了两部分:肉体和灵魂。并且根据这种逻辑,人类又制造出了电脑,也分成两部分:硬件和软件。以前,过客对这种分法不甚了了。但电脑的诞生反过来强有力地证明了哲学家们是对的,是伟大的,人是分成肉体和灵魂两部分的。过客关了那个叫OICQ的聊天工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他看见的是自己的下半身,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想见的就是这具身体吧。可是过客对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迟钝,甚至相当陌生了。上卫生间小便的时候,过客握着自己的阳具,听着尿流冲进抽水马桶的哗哗声响,突然想起了诗人一指,这位名字也像阳具的诗人,正在竭力倡导下半身写作,一指说,听谓下半身写作,就是肉体的在场感,注意,甚至是肉体而不是身体,是下半身而不是整个身体。过客觉着一指说得很好,这样撒尿离写诗也就相去无几了。过客这样想着,就比撒尿更响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呢。李小妮在她自己的房间里问。
过客说,没笑什么。我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觉得很好笑。
真是神经病,你把我吵醒了。
李小妮的责备确实是带着睡意的,过客说,对不起。
过客刚才说了谎,他是被自己的谎言提醒,才转身照一照镜子的,他看见了他的上半身,上半身有头有脸,这个人其实叫傅生,过客只是他的网名,或者说是他灵魂的称呼。傅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好一会,直至感到厌恶为止。
傅生在中关村的一家网站当程序员,这是时下最热门的职业之一,月薪8000元,在北京也是高薪阶层了,他应该是个成功人士,不知道为什么把自己叫作过客,大约是读过鲁迅的《过客》吧。那位鲁迅似的,约三四十岁,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沉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着破鞋,胁下挂一个口袋,支着等身的竹杖。这过客其实跟傅生毫无关系,傅生远不是这般沧桑,深刻,深刻得乞丐似的。傅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白领,虽然那白领因为长时间不洗,从脖子后面镶了一道黑边,不是百分之百的白领了,但那道黑边也只是说明他脏,并不能取消他是白领的资格。镶了黑边的白领下面是西装和革履,上面是脖子撑的一颗大脑袋。那脑袋长得很是幼稚,就像一颗婴儿的脑袋,刚刚从子宫里艰难地钻出来,脸以及额头都呈血红色,还皱巴巴的,头发也像婴儿的胎毛,稀稀的,脑门上尚且空着,而且表情也像婴儿,眼睛总是眯着的,似乎一点也不习惯子宫外面的世界的光亮。傅生一直不喜欢自家的这副尊容,由此也讨厌可以照见自己的镜子。如果身体不是生来如此,而是可以随便更换,他早换一副别样的了,比如过客的那样。其实,他的样子还是蛮有意思的,甚至是可爱的,尤其是他笑起来的时候,十分可爱,皱巴巴的脸上就像婴 儿一样无真无邪又不知所以。与他同住一屋的李小妮就很喜欢他的这副傻样。不止一次当着傅生的面恭维:你的脑袋好玩,抱着这样的一个脑袋就像抱着一个大头娃娃,肯定很好玩的。尽管是玩笑,但李小妮的意思还是明白的。
等傅生从卫生间出来,李小妮又说,你把我吵醒了,你这个傻瓜。
李小妮把“傻瓜”这个词含在喉咙里,睡意朦胧地吐出来,听起来就很有点意味 ,傅生只得在他房门口停了一会,准备说点什么,但结果什么也没说,就回自己的房间了。
傅生本来和一指合住一屋,是租的,二居室,月租2000元,就在圆明园对面,上班很近。一个月前,一指说,我的房间要让给一位女士住,你没意见吧。傅生说,没意见,当然没意见,不是你女朋友吧。一指含糊说,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不过,你想搞,也可以搞。然后李小妮就搬来了。李小妮搬家的过程是在傅生上班时完成的,傅生回来,一指房里住的已经是李小妮了。李小妮非常自然,见了傅生,笑咪咪说,你好,你就是一指说的傅生吧。傅生说是。李小妮说,以后就我和你同住一屋了。傅生说好。李小妮又多看了几眼傅生,随后笑咪咪地将目光集中在傅生的脑袋上,傅生被看得不自在,说,笑什么呀?李小妮干脆就弯了腰笑将起来。傅生又说笑什么呀?李小妮歇了气,说,对不起,我想起一件好玩的事情,就忍不住笑了。傅生想,她刚才看的是我的脑袋,我的脑袋还能使她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后来他才知道李小妮笑的其实就是因为他的脑袋好玩。傅生觉着这个李小妮真有意思,也陪她笑了一下。
傅生说,一指呢?一指搬哪儿去了?
李小妮说,我也不知道。
傅生说,他没帮你搬家?
李小妮说,帮了,搬完就走了。
傅生说,你们是诗友吗?
李小妮说,诗友?不是。
傅生说,一指写诗,我以为你们是诗友。
李小妮又坚定说,不是。
傅生就不问了。回房关了房门,平时 他是连门也懒得关的,现在他把房门关上了,显然他意识到了李小妮的存在,他是和一位叫李小妮的女人同居一屋了,这个据一指说你想搞,也可以搞的女人,他还不知道跟她如何相处。有点恍惚,有点莫名其妙,但也有点兴奋,毕竟李小妮是个女人,而且又那么陌生。傅生突然觉得房间变大了,充满了他和李小妮的各种可能性。这感觉是一种傅生喜欢的感觉,便上网找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一说,不对,说一说的应该是过客了。
过客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和一个女人同居一屋了。
一条浮空中的鱼说,你干吗告诉我这种消息,开玩笑的吧。
过客说,不开玩笑,我真的跟一个女人同居一屋了。
一条浮在空中的鱼说,情人?
过客说,不是,一个陌生人。
一条浮在空中的鱼说,莫名其妙。
过客说,对了,那感觉就是莫名其妙。
一条浮在空中的鱼说,真的是陌生人?
过客说,也不能说完全陌生,我已经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了。
一条浮在空中的鱼说,有意思。
过客说,对了,跟一个我只知道名字的女人同居一室,其余我又一无所知,多有意思啊。
一条浮在空中的鱼似乎感到了陌生女人的威胁,说,她长得漂亮吗?
过客说,还行吧。
一条浮在空中的鱼说,你说具体点。
过客想了想,才发现这是个难题,原来一个女人是很难说的,他大学读的是计算数学,他只能向一条浮在空中的鱼提供一组数字,该陌生女人年龄约23岁,身高约1。62米,体重约50公斤,五官端正,没明显缺陷,乳房挺大,但具体有多大,没有量过,臀部尚未仔细观察,不详。
一条浮在空中的鱼说,你一定盯着人家屁股仔细观察过,不好意思说吧。
过客说,没看过,真没看过,那有什么好看的,那不过是个拉屎的地方。
虽说没什么可看,但既然同居一屋,你想不看人家的屁股也是不可能的。当晚,傅生就在客厅里看见李小妮的屁股了。李小妮趴在长沙发上看电视,屁股微微弓着,成了最引人注目的部位。好像她看电视不是用脑袋,而是用屁股看的。李小妮又翘了一下屁股,说,你躲房间里干吗?傅生说上网。可以跟你商量一件事吗?李小妮说着坐正了身子,不等傅生回答,又接着说,能不能帮我在卫生间里装面镜子。傅生说,你上卫生间也照镜子?李小妮说,嘻,原来你很幽默。傅生说,我本来就幽默。李小妮说,你们都不照镜子?房间里连一面镜子也没有。傅生说,我们照镜子干吗?李小妮说,我带了镜子,帮我装上吧。
其实,男人比女人更喜欢照镜子。卫生间装了镜子后,傅生上卫生间就多了一件事:照镜子。只是他不像女人,没有任何实用目的。他是对着镜子凝视,直至发呆,那是全神贯注的自我关注吧。好像他要看的不是自己的形象,而是灵魂。据说动物从不照镜子,猩猩们在镜子里看见自己,便很厌恶地离开。人所以比动物高明,原因大约就是人喜欢照镜子吧。傅生从不照镜子到对着镜子发呆,这说明他迅速从动物进化成了人。可惜他照完镜子又把照镜子的事忘了,还以为照镜子是女人的事,他是不喜欢照镜子的。
再说那镜子装好之后,李小妮像一辈子都没照过镜子似的,立即提了化妆袋,上卫生间左顾右盼,对着自己的脸涂涂改改起来,似乎原来的那张脸是副贗品。不修改一番就拿不出手。但是这么晚了,化了妆又给谁看?房里仅傅生一人,应该是给傅生看的,可也不一定,化妆可能也像艺术,只是为了自己,而不一定非要给别人看的。傅生不懂这一点,觉得李小妮有点奇怪,连睡觉也要化了妆睡,是不是准备梦里送给谁看?
傅生想完,就回房上网了。
二
李小妮的到来,傅生最初的感觉是房间变大了。但是没几天,傅生又觉着事实上房间是变小了。譬如,现在他就不能穿着裤衩在客厅里晃来晃去,以前跟一指使用的口头禅:操,用在李小妮身上似乎也不合适,时时得提防着这个字不小心脱口而出,这就弄得傅生嘴生,面对李小妮,好像连话也不会说了,好像患了初恋失语症的少男似的。
这就给李小妮提供了一种错误的信息,以为傅生爱上了她。既然人家爱上你了,何况又是同居一屋,你总得也给人家一些暗示和机会。女人给男人的机会,通常是让他干活,先是体力活,然后当然也是体力活。李小妮嫌一指留给她的铁床没有人味,要傅生替她买一张席梦思床。傅生说,席梦思,那么大的玩艺,我哪搬得动?李小妮说,叫搬运工吗。傅生说,既然叫搬运工,就不用我替你买了。李小妮说,这些活应该你们男人干,一个女孩连床都得自己买,不是太丢份了。这话很有点潜占词。大约就是从这句话开始,傅生觉着他对李小妮是没有意思的,当然也不只是李小妮,他对别的女人也是没有意思的。比较有兴趣的还是上网,网上的女人,这跟眼见的女人是完全不同的,网上的女人其实是由想象构成的,譬如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它几乎是一句超现实的诗,可能绝望也可能是过于幸福而浮 在空中,你能想到它是一个女人吗?
不过,席梦思床傅生还是替她买了。李小妮的回报也是丰厚的,她看见傅生房间里堆满了脏衣服,床上的被子也像是垃圾堆里捡来的,一点也不像白领的生活,就干起了通常妻子才干的活,帮他洗衣服。李小妮以前可能从未帮人洗过衣服,洗着傅生的脏衣服时,仿佛触摸到了傅生的身体,就有了一种亲近、温暖的感觉,她大概就是在替傅生洗衣服时,觉得爱上傅生了。
傅生肯定不知道李小妮洗一次衣服,会有这样的感觉。对他来说,除了帮他洗衣服,李小妮似乎只是他和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网上聊天的一个话题,自从李小妮与过客同居一屋,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对她就充满了兴趣,不停地要过客描述她的长相。过客说,
我不是作家,我没有肖像描写的能力。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教导说,你就像作家那样,使用比喻吗。
过客就试着使用比喻,但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李小妮究竟像什么,过客说,我确实不是作家,我不会使用比喻,她大概像个女人吧。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又问,你们互相有交往吗。
过客说,有啊,我帮她买床,她帮我洗衣服。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气死了!气死了!你怎么能帮她买床,她怎么能帮你洗衣服。你应该帮我买床,我应该帮你洗衣服。
过客说,你买床干吗,你不是浮 在空中吗。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我妒嫉得要从空中掉下来了。
过客说,别掉下来,你知道我爱的是你,我对身边的女人不感兴趣。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那我们见面,好吗。
过客说,干吗见面?见到的不就是身体吗。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那身体不是你吗。
过客说,那身体也许是我,可一上网我就把它丢了,你还见它干吗。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你不是用身体在打字吗。
过客说,是的,可是你见不到它。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你觉得这样最好?
过客说,是的。
傅生其实也不太清楚他为什么不想见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大概他觉着自己是条成熟的网虫。成熟的网虫只活在想象中,如果见面,那想象的生活无疑就毁了,所以不见面是一条原则。但也不一定,也可能是傅生怕被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看见。傅生上卫生间又照了一回镜子,自己把自己观看了一遍,若说他自恋,(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是不对的,他照镜子若不是用哲学的眼光,起码也是网虫的眼光照的,他在镜子里看见的不是自我,他看见的那具身体,在他看来几乎多余的,他想把它扔掉。傅生揪着自己稀稀的头发,试图将脑袋从脖子里拔出来,但是没有成功。其实反过来把镜子扔掉也是可行的,没有了镜子,就看不见身体,既然身体看不见了,那跟扔掉也就没有太大差别。
可镜子是李小妮的,要扔掉得经她同意,傅生说,李小妮,跟你商量一件事,可以吗。
李小妮说,当然了,什么事?
傅生说,能不能把镜子扔掉。
李小妮说,干吗扔掉。
傅生说,看见自己很烦。
李小妮说,你太好玩了,怎么有这种感觉?
傅生说,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确实很烦,扔掉吧。
李小妮说,那不行,你什么都可以扔,但镜子不能扔,你扔掉镜子,我就看不见自己了。
傅生说,干吗要看见自己?
李小妮说,怎么能看不见自己?
李小妮说着,突然感到自己和傅生说的都很深奥,深奥得自己也不懂了。这深奥自然来自傅生,她就盯着傅生看,先是奇怪,然后是陌生,再然后是欢喜。就像一部使用了陌生化手法的小说,陌生化是要产生美的,美是要产生爱的,那瞬间她再次感到爱上傅生了。
傅生一点也不知道那瞬间竟然被人爱了,他失落道,既然你不愿扔,那就算了。
李小妮说,你是不是嫌自己丑,照镜子不好意思啊。
傅生说,就算是吧。
李小妮说,其实你很可爱,女人很喜欢的。
傅生说,是吗。
李小妮说,是的,你成家了吗?
傅生说,没有。
李小妮说,那总有女朋友吧。
傅生说,没有。
李小妮满意地笑了笑,随后突兀说,我也没有。
傅生若把话题再深入一点,也许就两人都有了,但这时傅生的电话响了,傅生就回房接电话。电话是一指打来的,傅生说,操,搬哪儿去了?也不告诉我。一指说,你和李小妮怎么样了?傅生说,没怎么样。我在时光酒吧,你和李小妮一起来吧。傅生有点不想去。说,现在几点了?一指说,不迟,才十二点,快点来,傅生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傅生走到李小妮房门口,说,一指叫我们去泡吧。
李小妮说,一指?我不去。
傅生就非常意外,说,你和一指不是朋友吗。
李小妮说,朋友?是朋友,但是我不去。
傅生若说,那么,我也不去。也许就有故事了,但傅生一个人去了。时光酒吧就在南面不远的一条小巷里,去的通常是一些北大的学生,一指也经常光顾那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高谈阔论诗歌什么的,他的下半身写作大概就是在那儿扯淡扯出来的。一指见了傅生,说,李小妮呢?傅生说,我正要问你,她一听说是你,就不来。一指“呵呵,呵呵”了四下,以示他们的关系就是这么含糊不清的,傅生也就没兴趣问了。
一指说,今晚我特无聊。
傅生说,无聊就写诗。
一指说,写诗是手淫,今晚我想做爱。
傅生不知道怎样续他的话题,只好翻两下眼白,表示他是一个白痴,不懂。一指说,你怎么还是这副死相,跟女人同居了那么些天,也一点改进没有,李小妮跟你真的没有一点事?
傅生说,没有。
一指说,晚上我去跟李小妮睡觉,你没意见吧。
傅生说,没意见。
一指说,那么走吧,我们俩个没什么好聊的。
一指和李小妮其实平淡得很,互相聊了几句天,一指就到了傅生房间,说,今晚我睡你这儿了。傅生说,你不是来跟她睡吗?一指说,说着玩的,哪能当真?不一会,一指就和傅生挤在一米宽的铁床上睡了。睡了一会,傅生又被一指挤醒,他好像刚做一个梦,一指把腿撂到他的腿上,傅生就醒了,很是失落。现在,他讨厌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一指的身体,而且一指还像猪那样打着呼噜,傅生不客气踢了他一脚,一指停顿了一下,又更响地打起呼噜来,傅生又狠狠踢他一脚,一指才嗷嗷着问你干吗?傅生说,你应该去跟李小妮睡,我替她买了席梦思床,宽得很。一指说,你们床都准备好了,还是你去吧,我在你房间手淫算了。俩人这样让来让去,让得都不想睡了,忽然,李小妮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说,你们两位正人君子,让完了没有,谁来跟我睡呀。一指说,操,你都听见了?正笑着,又听见李小妮哭了,傅生吃了一惊,说,开玩笑的,干吗当真?不想李小妮干脆放声大哭起来,俩人一时不知所措,都呆呆地听着。
第二日,傅生想表示一下歉意,但看着李小妮已灿烂如初,早忘了昨夜曾大哭过一场。傅生觉着没有必要,也就不提。
三
当李小妮知道傅生整夜趴在电脑前是和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网恋,觉得傅生实在是幼稚得可爱。网恋那玩艺,她也玩过的,不过是爱情泡沫而已,还互相见过面,及到一见面,网上的激情就像春梦一样了无痕迹了。不过,网恋也是好的,一次一次的网恋就像彩排,为真正的爱情提供经验。所以李小妮对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并没有什么感觉,那是一条虚幻的鱼,可以作为引子,开始她的爱情旅程的。
那夜,楼里不知出了什么故障,突然停了电,傅生的网上生活也随之中断,傅生在黑暗里呆了一会,除了上网,就想不起还有别的什么事情可干。操。傅生准备去北大南门的网吧上网,李小妮说,你要去哪儿?傅生说,我去网吧。李小妮说,你别去,我一个人害怕。傅生说,你也一起去吧。李小妮说,别去了,呆在黑暗里聊聊天不是挺好的。傅生只得留下来陪她。
傅生坐在客厅里,闭了一下眼睛,又睁了一下眼睛,发现睁眼闭眼都是黑的,就有点决定不下到底该睁眼还是闭眼,及到李小妮端了蜡烛来,这个问题才得以解决。蜡烛短而胖,红色的,就是酒吧里常用的那种,它自身的红颜色似乎比它上头的那团光亮还吸引人,傅生就有些兴奋,说,你怎么有蜡烛。李小妮说,上回过生日留下的,想不到还有用场。李小妮穿了睡裙,黑色的,黑夜的黑,是那种松松宽宽一伸手便可以掀起来的,就像掀开黑夜的一角,露出里面动人的白,其实不掀它也是不存在的,它是黑夜的一部分,李小妮就剩了脸,脖子、胸口以及双臂,浮 在黑夜之上,况且又是烛光,就那么一团白,似乎也是穿了黑睡裙的什么身体,这烛光,这黑夜以及黑睡裙,使李小妮获得了一种虚幻的性质。傅生难免不为所动,不知什么时候,俩人就抱在了一起,傅生的手掀开了黑夜的衣角,李小妮说,抱我进去。李小妮的声音也像一种幻觉,傅生就抱她进去。这也如同傅生所有梦遗的春梦,往往中途半端,傅生的身体颤抖了,尔后就僵那儿不动。李小妮说,怎么了?傅生说,没什么。李小妮说,你不要我?傅生说,不……不……李小妮即刻明白了,安慰说,没事的。没事的。
后来虽经李小妮的诱导,傅生的身体又发动起来,但傅生的感觉很枯燥了,像是在完成一种非常枯燥的运动,尽管运动的效果不错,李小妮发出了呻吟,一种由痛和快合成而节奏强烈的声音,可傅生听起来总觉着是肉体的另一种呼噜。
这个夜晚实在是一个糟糕的夜晚,它像梦,但又不像,梦醒了便忘,这个夜晚却注定要留在傅生的记忆里,而且是关于下半身的记忆,他的下半身似乎没什么可自豪的,几乎给他带来了耻辱。后来,他不愿跟李小妮第二次做爱,是否跟身体的恐惧感有关?事毕,李小妮说,
你在网恋,是吗?
傅生说,是的。
李小妮说,我不许你网恋。
李小妮可能觉得傅生已经和她做爱,便归她裙下,为她所有了。但傅生说,那不行。
李小妮说,她比我好吗?
傅生说,不知道,没法比。
李小妮说,她叫什么?
傅生说,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
李小妮说,好怪啊,她是干什么的?
傅生说,不知道。
李小妮说,她浮 亮吗?
傅生说,不知道。
李小妮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这也叫恋爱?
傅生说,恋爱要知道这些干吗?
李小妮说,那你们怎么爱啊。
傅生说,就是不断地说话。
李小妮说,那你爱她什么?
傅生说,爱她什么?好像是个问题,我不知道。
然后,李小妮又问网恋的经过,傅生说很简单,她问我怎么称呼,我说就是过客。她说不对,所有人都是过客,过客不能是称呼。我说,哪——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她说,那么,你是从哪里来的?我说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她说,那么,我可以问你到哪里去么?我说,当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不等我说完,她就抢了说,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我说是的。她说,看来,你是真过客,不是冒牌货。就这样开始了。
李小妮说,好像在背台词。
傅生说,是的,当时我刚看过《过客》,窗口上还打开呢。
李小妮说,你们准备见面吗?
傅生说,她是想见我。
李小妮说,你不想见?
傅生说,是的。
李小妮说,见见吧,我也想见。
傅生说,不想见。
李小妮似乎得到了保证,抱着傅生准备睡了。傅生说,你睡吧,我回去。李小妮说,你不陪我。傅生说,我习惯一个人,俩个人睡不着。那你回去吧。李小妮失望地转过身去。傅生回到房间,在暗中坐了许久,觉得什么地方有点儿不对,他怎么跟李小妮做爱了?他并没想过要和她做爱的。当然做爱也不是什么大事,做了也就做了,问题是什么地方有点儿不对,而且没什么劲,似乎还不如手淫,手淫充满了自由和想象,是一种艺术,就像写诗。傅生就想起了一指,独自笑了一下,又想起李小妮是他带来的,至今也不知道他们什么关系。他和李小妮做爱了,是否就算有了关系?傅生想了想,觉得这样的结论是很庸俗的,正确的结论应该是没有关系。
但是,傅生下这样的结论,无疑是在逃避现实,李小妮绝不认为他们没有关系。此后的几日,他们不可避免地搅在了一起,李小妮甚至在傅生上网的时候,也陪在了边上,傅生不大好意思当着她面与一条浮在空中的鱼谈情说爱,只得心不在蔫地窜来窜去看一些文章。李小妮比他还记挂着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不停地说,你怎么不跟她谈恋爱?傅生说,你坐边上,我怎么谈。李小妮无所谓说,不就是网恋,你以为真的恋爱?我会在乎?傅生说,可是我在乎。李小妮说,我想看你们怎样网恋,谈吧。傅生说,网恋不是谈给你看的,要看,你自己跟她谈吧。李小妮高兴说,真的?不管我说什么,你不能反对。傅生说,好吧。李小妮就面带笑容抢了键盘,现在她是过客了。
过客说,小宝贝,想我了吧。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今天你好亲热。
这客说,今天我高兴。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高兴什么?
过客说,我跟一个女人同居。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我知道你跟一个女人同居,你不是说过。
李小妮大为意外,瞪着傅生问,你什么都告诉她?傅生说,我只告诉她跟一个女人同居一屋,这跟同居是两个概念。李小妮说,那好吧。
过客说,我跟她做爱了。
李小妮打完这行字,喘着气等待对方的反应,可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平淡得很,说,我知道你们早晚要做爱的。
过客说,你没意见吧。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我没意见,但是感到悲哀。
过客说,我虽然跟别人做爱,但我爱的依然是你。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这我知道。
该阻止李小妮胡说八道了。傅生说,够了,跟她说再见吧。
李小妮说,你不高兴了?
傅生也不想明确表示不高兴,李小妮想试探一下,又重复一遍“我虽然跟别人做爱,但我爱的依然是你”,我说的不错吧。傅生说,行了,行了。李小妮讨了个没趣,就闷闷地离开了。
李小妮感到傅生对他并不在意,偷偷流了一回泪,忍着二日不理傅生。可是李小妮白忍了,傅生根本没有感觉。到第三日,李小妮实在不想忍了,她必须问个明白。
李小妮说,你还在生我的气?
傅生说,生气?没有,我干吗生气?
李小妮说,我只是觉得那样好玩,你真的那么在意网恋?
傅生才想起她指什么,说,我早忘记你说什么了。
那就好。李小妮说,你知道我爱你吗?
傅生吃惊地看着李小妮,他看见李小妮的脸十分严肃,他痛苦地摇了摇头。
李小妮又十分严肃地问,那你爱我吗?
傅生说,我不习惯这么严肃。
李小妮就笑了笑,说,那你爱我吗?
傅生也笑了笑,说,我想没有。
李小妮说,既然你不爱,为什么还跟我做爱?
傅生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
李小妮不问了,用沉默逼问,看来没有个理由是不行的。傅生回忆了一下,说,也许因为停电,因为黑,可能还跟蜡烛有关,红蜡烛,我想那是一次偶然。
傅生这样强调蜡烛,李小妮觉得好笑,说,你不觉得是我引诱你?让你失足。
傅生说,你的口气像网上的女人。
李小妮说,你很真实,我喜欢,真的很喜欢。
然而李小妮还是搬走了,一指又搬了回来。跟她搬来的时候一样,也是傅生上班时搬走的,她的来去,傅生觉得就像一指玩的一场阴谋。对于傅生的指责,一指是这样反驳的,你他妈的,做爱怎么能只做一次,(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起码也得做得不想做了,才不做。傅生懒洋洋说,我一次就不想做了。
四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给过客发了一封让他大为惊异的“伊妹儿”。
过客:
我喜欢你的坦城和直率,你什么都告诉我,是我最引以为荣的,但是,你也很残忍,你告诉我你跟一个女人同居一屋,你又告诉我你跟她做爱了,你这个傻瓜,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一点也不了解女人。
当我知道你和别的女人做爱,我受不了了。网上的爱情开始也许只是一场游戏,可我陷得太久太深,每当我想疯狂的时候,原来我面对的却是虚无,这种灵和肉的分离我不能再坚持下去,现在我痛恨网络。过客,我要见到你,没有身体的爱情是荒谬的。
晚上,我在看电视剧《封神榜》,哪叱自杀后,灵魂飘飘忽忽的无处着落,看到这里,我哭了,我们呆在网上有魂无体,不也是这样吗?所以我要回到我的身体,我一定要见你。
我明天下午5点到京,来机场接我,请不要害怕,我绝不是恐龙。
不好了,不好了,明天恐龙就要从天而降。傅生面对屏幕自言自语着,一会,他真的害怕了,想想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要以身体的形式出现在他的面前,无论如何不是愉快的事,他得阻止她来京,就发“伊妹儿”。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
也许是因为厌恶自己的身体,我才选择呆在网上,现在,我的身体只能面对电脑屏幕,而无法面对真实的你。一旦见面,这场虚拟的爱情肯定就完了,让我们永远呆在网上,好吗。
不多么,过客的OICQ响了,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见面有那么可怕吗?
过客说,我想是的。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就算虚拟的爱情完了,但真实的爱情诞生了,不好吗。
过客说,我们只是网虫,真实的爱情跟我们无关。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过客说,这样说吧,你要见的那个人并非是我,我跟他没有关系。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你这个说法不成立,你是怕我见到跟你同居的女人吧。
过客说,她搬走了,现在我跟一个男的同居一屋。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不骗我?
过客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我相信你,告诉你,我想好了对付她的办法,可惜她又搬走了。
过客说,什么办法?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其实很简单,只要你一见到我,就会从她的身边离开的。
过客说,你就因为这个要见我?她不是已经走了。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当然不是,我想你都快疯了。你这个傻瓜,知道吗?明天见,罢罢。
然后给她发任何信息,都没有回应了,气得傅生在房间里嗷嗷乱叫,他的叫声被一指听见,一指说,你发情?傅生说,不是我发情,是一个网妞发情,她一定要见我。一指说,这不是好事吗。傅生说,可是我不想见。一指说,那我替你见吧,好就带回来,不好一脚踢开。傅生说,行。一指说,她是干吗的?傅生说,跟你一样,可能也是从事下半身写作的。一指说,好哇,让我看看她写的东西。傅生便打开她发来的“伊妹儿”,一指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脸上严肃了许多,傅生说,怎么变正经了?一指说,她写得很好,没有身体的爱情是荒谬的,写得多好啊。傅生说,那就归你了。
看来一指确实对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发生了兴趣,一个小时后,一指又嘻嘻哈哈过来说,你真愿意把她转让给我?傅生说是的。一指说,那么我就是过客了?傅生说是的。一指说,你别后悔。傅生说不后悔。一指说,你们在网上都说了什么,你先把你们的过去转让给我。这一问把傅生难住了,过客和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似乎有很长的过去,又似乎什么都不曾有过,他们始终是两个词,两个会说话的词,说的全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废话。原来网恋就是由废话构成的,电脑一关,什么也没有留下,你能想起的顶多也就是一些废话的碎片,就像两个酒鬼,酒酣耳热滔滔不绝,酒醒之后什么也不记得,你惟一能说的就是一句,我醉了,网恋就是那么一种类似醉酒的状态。傅生茫然说,过去?有过去吗?一指说,你不愿转让,就算了,还是你自己去接吧。傅生说,你要不去,就拉倒,我才不去。一指说,你真是一个电脑怪胎。傅生说,我把这等好事都转让给你,你还骂我。一指说,我是觉得夺人之爱,有心理负担。傅生说,不是夺,是我免费送的。
一指卸下了心理负担,对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进行了充满激情的身体想象,很快就达到了贴肉的诗意状态。当夜他赋诗三首,只是写得太下半身,不便引用。因为写诗浪费了时间,一指睡到第二日中午才起床,饿着肚子冲了一个冷水澡,一指的脑子被冷水浇得清醒过来,想下午怎么接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呢?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打电话问傅生,但转而一想生怕傅生改变主意不让他接了,又取消这个念头。如果举着一个牌子,上书“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这样简单是简单,可也太没有创意了,一指想了许久,突然灵感爆发,他高兴得在床上跳了三跳,摸了三下天花板。如果在自己胸前写上一行怪模怪样的字: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在机场出口一站,简直就是一件行为艺术的作品,还怕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见了不兴奋得死去活来?一指找了一件宽大的白汗衫,上街专门买了彩笔,用红、黄、蓝三原色,将“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这行字,大小不等整行不一地写在白汗衫上,一指很满意自己的创作,满意得忘记了吃中饭。然而单是汗衫奇特还是不够的,一指的灵感开始波及到全身,他觉得脑袋也得改头换面,修理修理。看见前面有一家理发店,他就走了进去,其实他还不知道干什么。小姐说,洗头?那就洗头吧。一指愉快说。一指的脑袋被小姐的长指甲搔着,很快长发上覆盖了一层泡沫,一指安闲地欣赏着壁镜里的自己,他的欣赏从最突出的部位——鼻子开始,而后往上是眼睛、眉毛以及额头,而后跳到鼻子下面的仁中、嘴巴以及下巴,而后对整张脸作整体的注视,应该说每个部位都不错,没有明显的毛病,但这张脸放在人群中也不是那么引人注目的,虽然披到脖子的长头发,把他与相当的一部分人区别了开来,但现在长头发的人也太多了,算不上什么特点。一指看久了总感到什么地方不对,若穿上那件白汗衫,这上半身可能就更不对了,过于平淡而且不谐调。如果头发不是黑的,而染成红的或者黄的,可能好些,但现在染头发的人也太多了,也算不上什么特点。一指利用排除法,终于知道了他的脑袋应该什么样子,光头,对,剃光头。一指说,叫理发师,给我剃个光头。小姐说,你要剃光头?一指说,对,剃光头。小姐说,剃光头就不用洗头了,浪费钱。一指高兴说,嗨,我也是刚想到的。小姐关心说,想好了,那么漂亮的头发,剃了就没了。一指说,想好了,剃光头。
一指剃了光头,换上写了“一条浮 在宽中的鱼”的白汗衫,面目果然非同寻常了,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小姐迷惑地念着,然后再看他的光头,赞叹道,好酷啊。
一指就这么酷地打的到了机场,接客的人都闲得无聊,自然把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大家也像理发店的小姐迷惑地念着,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再仔细看那光头确乎也像某种鱼头,就觉着这形象大有深意或觉着神经病。一指看着那么多人表情丰富地观看他,感到十分受用,仿佛是个名人了,心里不禁感慨,自己写了那么多年诗,居然默默无闻,不想这不经意的创举,竟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原来想引人注目也是很容易的。一位年轻的女士甚至被吸引过来了,好奇问,你是行为艺术家吗?一指想若说不是她会离开的,就随口说,是的。女士点点头,立即自我介绍她是某报的记者。一指说,哦,记者。女记者说,请问你这件作品表达了什么主题?一指说,主题吗,行为艺术的主题是含糊的,多向度的,可以作多种多样的理解,我这件作品由两部分组成:光头和汗衫上的诗句,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是超现实的,鱼不在水中而浮 在空中,它是无法生存的,令人绝望的,如果从环境的角度理解,我想我表达了对水污染的忧虑。女记者满意地又点点头,一指很得意自己居然这般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确实是已经够格的名人了。又一个更年轻的女人被吸引过来,站他面前细声说,过客。一指像听到暗号,赶紧拿眼看她,那女人眼里闪着灼人的光芒,说,我是……一指抢过说,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不知怎么的,俩人的身体就贴到一块嘴对上嘴,狂吻了起来。好像他们不是头一次见面,而是久别重逢,早做过一千年的情人似的。
临走,女记者还笑嬉嬉的拉着一指问,请问这个场面也是你行为艺术的一部分吗?一指说,对不起,这是秘密。拉了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赶快上车。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我们的见面好精彩啊。
一指想叫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发觉她的名字是不适合叫的,建议她改叫鱼儿,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就变成了声音暧昧的鱼儿。一指及时地告诉鱼儿,为了让她一眼看见,如何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以及女记者误认他为行为艺术家的插曲。鱼儿就感动得抱了他的光头,放在自己怀里。后来鱼儿躺在一指的床上,还动情说,看到你胸前的名字和这么酷的光头,我激动得快晕倒了。鱼儿一点也没想到一指事实上不是过客,一指的扮酷,无疑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回到房间,你可以想象他们首先要干的事情是什么。
五
傅生看见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的时候,似乎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其实他应该想到一指会把她带回来的,看着这个那么陌生的女人,而他们在网上居然谈了那么长时间的恋爱,傅生觉得有点可笑,更可笑的是现在她和一指在一起,好像很亲蜜了。一指也出乎意料地变了一个人,这么个光头和写着“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的白汗衫,显然是刻意为她而备的,这样就是过客了吗?傅生觉着倒更像个流氓。傅生忍不住就笑起来。
一指介绍说,我的同屋,他叫傅生,是位电脑专家。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点了头说,你好。
傅生说,你好。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你是刚搬来的吧。
傅生说,不是的,我一直住这儿。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就诧异地看了一眼一指,一指不知道她干吗诧异地看他,就莫名其妙地看着傅生,傅生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但也不知道怎样弥补,便礼貌地点点头,躲回房间了。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你不是告诉过我,你跟一个女人同居一屋。
是吗?一指说,一指说完马上想,傅生这傻瓜,连这种事也告诉她。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你告诉我,那女人刚刚搬走,他才搬来的。
一指说,是的。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那他怎么一直住这儿?
一指说,他是一直住在这儿,我们俩个一直住在这儿,实际上根本没有女人在这儿住过。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原来你骗我的?
一指说,是的。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就拿拳捶一指的胸,你好坏啊,你骗得我好苦。
一指想,若不是自己聪明,就露马脚了。聪明的一指想,应该多做爱少说话,尤其不要让鱼儿和傅生说话。
躲在房间里的傅生,听到这样的对话,又觉得很可笑,他没想到一指会来真的,真的把她接来了。现在他是过客,同时也是个骗子。这场网络爱情,意外地变成了一场骗局。这样想着,傅生就陷入了不安之中,觉着这骗局也有他的一份,他应该告诉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真相,然后她和一指无论怎样,都跟他无关了。
但是怎么说?傅生出来看了看这个女人,看了看之后,傅生就不想说了,这个女人陌生得跟他似乎毫无关系。在他看她的时候,她也没有反应,傅生又躲回了房间,坐在电脑面前默想了一会,试图把这个陌生女人和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连在一起,但没有成功。傅生就有点恍惚,像往日一样照常上网,呼了三遍:
过客: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你在吗?
过客: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你在吗?
过客: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你在吗?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没有回应,傅生就很气,像被恋人抛弃了那样,翻着眼白,突然,他对着电脑大叫了一声: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你在哪?
叫我吗?那个陌生女人吃惊说。
傅生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大叫。那个陌生女人又问,叫我呀。傅生只得开了门,尴尬说,你就是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陌生女人说,是呀。傅生又尴尬的不知下面该怎么说,愣那里不动。一指见他这样,感到不妙,机灵说,我们喝酒吧。立即拉了他出去买酒。
一指说,你怎么了?
傅生说,没什么。
一指说,你干吗大叫?
傅生说,我也不知道,是一次意外吧。
一指看他恢复了正常,松了气说,刚才我真害怕。
傅生说,刚才她应的时候,我有点不知所措。
一指说,你是不是也喜欢她了?
傅生说,我觉得很陌生。但你应该告诉她,你不是过客。
一指说,那不行,我已经是过客了。
傅生说,这样你是骗子,我也是骗子,太过份了。
一指说,你那些网上的事,没事的。
一指买的是某某牌的干红葡萄酒,这种红色的液体更像某种隐秘的欲望,(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还买了鱼片、牛肉干、花生米、开心果等。傅生看见货架上的红蜡烛,好像回忆起了什么,说,点蜡烛喝酒吧。一指说,你也这么伪浪漫了,那就点蜡烛喝酒。不久,葡萄酒的颜色就爬到了他们的脸上,现在,傅生应该算认识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了,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就是面前这个女人,跟李小妮一模一样的女人,仅仅是衣服的颜色有所不同,李小妮是黑色的,她是红色的。傅生有点奇怪,他们居然网恋了那么长时间,现在认识了,网恋也就结束了。两个认识的人是不可能网恋的。比如他和李小妮。那个停电的夜晚,他和李小妮做爱,后来因为不想继续做爱,李小妮搬走了。傅生又有点奇怪,他为什么建议一指买红蜡烛,模仿那么糟糕的一个夜晚。或许这个夜晚更糟糕,他把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送给一指,同时一指就成了过客,他就什么也不是了,纯粹是一个局外人。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似乎也不喜欢他插在中间,但是,跟她网恋的毕竟是他,他再次感到良心上的不安,不能这样对待她。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好像准备回首网上的往事了,这让一指十分为难,一指只好堵住她的嘴,主动发问。
一指说,你原来想象的过客是什么样子的?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就你这样,不过不是光头。
一指比着傅生说,有没有想过是他那样的。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摇摇头,没想过。
一指就得意忘形地看着傅生笑,不料傅生一本正经说,其实他不是过客,我才是过客。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是吗?
傅生说,是的,在网上跟你恋爱的人是我,不是他,你没感到网上的过客和你见到的过客不一样?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本来就不一样。
一指说,对,对。
傅生说,我觉得网恋必须建立在陌生之上,见面是很愚蠢的。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说,我不同意,见面太有诱惑了,就是“见光死”,我也想冒一下险,不过还好,我们的见面比想象的还好。
一指说,对,对。
傅生发现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根本不相信他是过客,现在不是道德问题,而是如何证明他才是过客,傅生说,虽然你不相信,但我确实是过客,我不想见你,然后他说他要见你,我以为他说着玩的,没想到他真来接你,过客就变成他了。
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微笑说,是吗?
傅生说,这有点荒唐,我觉得很对不住你。
谢谢,你这么一本正经的开玩笑,非常幽默。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很开心地笑着。
一指也笑着说,他就是这样的,有时候幽默得人要死。
傅生本来是不想当个骗子,冒着被一指臭骂的风险才说这些的,结果却成了幽默大师。看来他要证明自己是过客,是没希望了。原来网络时代的爱情,身体是可以随便替换的。傅生看看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又看看一指,就同样开心地笑起来。
后面的事情就没意思了。事实上,傅生无法证明自己是过客,一点也不幽默,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过客的,而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竟不承认他是过客,那么他是谁?傅生就有点接近鲁迅先生的过客了,因为鲁先生的过客头等难题也是不知道他是谁。但傅生活在信息时代,到底比鲁先生的过客幸运,他的前面不是坟,而是电脑。可这个夜晚,电脑跟坟似乎也没有太大差别,失去了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过客就成了流浪汉,摁着比巴掌还小的鼠标,艰难地在无数的网站间踉跄而行,连讨杯水喝的可能也没有,而那些地方就像鲁迅说的,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客,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过客憎恶他们,过客不想去。
傅生就对着电脑发木。
忽然,一指的床响了,接着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就“过客,过客”地叫唤起来,傅生从椅子里弹了起来,但即刻又坐了回去,一会,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的叫唤声还加了感叹词,唉过客唉唉过客唉唉……那声音比文字更抒情更直接,对身体很有冲击力,傅生的身体就被叫大了。
傅生的身体从房间里溜了出来,站在圆明园对面,此刻,身体是如此让人难以承受,好像被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叫起来,反抗他的灵魂了。傅生垂头看了看下半身,痛苦地骂了一句,他妈的。
傅生转了个弯,沿着中关村大道往南走,傅生走着走着,觉着这具身体并不是他的,他想起了一句很精彩的成语:行尸走肉,形容的就是它。今夜,它好像摆脱了控制,要单独行动了,它在中关村大道上快速地走着,其实它没有目标,只是一种冲动,它要走。车从它 的身边流过,车明显比它走得快,它愤怒了,准备跟车比一比速度,它开始奔跑了,它发觉跑比走要好,跑就是两条腿的运动。但是,不一会它就跑不动了,站那里喘气,眼也被汗水模糊了,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它面前,它莫名其妙就上了车,坐在副座上继续喘气,司机说,去哪儿。它说,不知道。司机说,那怎么走?它说,往前走。司机走了一会,又问,上三环吗?它说,上。司机把车开上三环,车速就陡然加快,好像要飞了,窗外的景物都虚幻起来。它觉得这样很好,有一种类似做爱的快感。现在,它知道它要干什么了。当司机再次问上哪儿,它说,哪儿有小姐就去那儿。小姐?哪儿没有?司机就很亢奋,说,要什么档次的?当然要好的。那你上某某饭店吧,那儿小姐好,不过价格贵,一次八百。怎么找?司机见他并不在行,教导说,你最好开间房,然后上歌厅挑,看中了带走。
照司机的指示,它先开了房,然后上歌厅,那儿的小姐确实是好,好得让它晕头转向,不知道怎样确定好的标准。实际上,在它尚未确安好的标准时,反被小姐带走了。一个小姐见它又呆又傻,上来挽了它的手说,几号房?它说,几号房。走吧。它就被小姐带回了房间,小姐说,你先洗澡。
它洗完澡,小姐也洗澡。这房间到处是镜子,它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应该叫傅生,傅生在镜子里茫然地看着它,仿佛就在做梦,它怎么从房间里出来?怎么到了这个地方?这是什么地方?它是谁?傅生又被这些哲学似的问题缠着了。
小姐坐到了床上,说,好了。
傅生想酝酿酝酿,说,你叫什么?
小姐说:小红。
傅生说:不对。
小姐说:那就小花。
傅生说:不对。
小姐说:那就小白菜。
傅生说:不对。
小姐说:那你觉得我应该叫什么?
傅生说: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小姐说:好呀。
傅生说:你叫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
小姐说:呀,好怪的名字。
傅生说:不好吗?
小姐说:蛮好,蛮好,那你叫什么?
傅生说:我叫过客。
小姐说:过客?好像听说过。
傅生说:当然听说过。
小姐说:不对,不对,你不叫过客。
傅生说:那我叫什么?
小姐做了一个非常亲昵的动作,笑着说,你叫嫖客。
傅生看着小姐,突然泄了气,什么兴趣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