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宜桦,1960年生,台湾基隆人。台湾大学政治系学士、硕士,美国耶鲁大学政治学博士。曾任台湾中央研究院社科所助理研究员、剑桥大学访问学者、哥伦比亚大学客座教授,现为台湾大学社会科学院副院长,政治系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台湾大学西方政治思想史、当代政治思潮、自由主义、民主政治、国家认同理论等。其博士论文为阿伦特政治思想研究。著有《自由主义、民族主义与国家认同》,《自由民主的理路》,编有《政治社群》、《洛克作品选读》等。
陈伟(以下简称陈):江老师您好,非常高兴能够有机会当面聆听你的教导。我的导师李强教授很早就跟我们提过,您是华人世界中为数不多的出色的阿伦特专家,阿伦特的政治思想在大陆学界越来越引起人们的重视,我目前也正在着手进行这方面的研究,所以有一些问题想向你请教。
江宜桦(以下简称江):请教谈不上,相互交流吧。你们李老师是过奖了。不过,据我所知,香港是没有人做阿伦特的专门研究,台湾除了我,还有东海大学的蔡英文教授做过阿伦特的研究。我不知道大陆最近的研究情况怎么样?以前是没有。
陈:大陆学术界有一些关于阿伦特的论文,也有对她的部分著作和论文的翻译,但比较系统专门的研究,目前还没有,这也正是我选阿伦特为题的主要原因之一。首先我想问一下,您当时是如何想起选阿伦特做博士论文的,您又是从哪个角度来写阿伦特的?
江:好的。关于选题的原因,当然有很多,但最重要的或许可以这样说,这个题目与我当时所关注的问题有关,作为政治系的学生,我不免把台湾的现实政治与所学功课联系起来,我一直困扰于什么是政治,政治的价值在哪里这样的基本的问题,阿伦特给了我答案,至少在那个时候是这样。至于我在耶鲁做的论文,它的题目是《无须栏杆的思考:阿伦特审美式政治思想研究》(Thinking without Banister:
Hannah Arendt’s Aesthetic Political Thought ),从题目可以看出来,我主要是从审美式政治的角度来写阿伦特的。不过,我的论文没有出成书,因为在我刚通过答辩不久,Danna Villa出了一本论阿伦特的书,提出“审美式”政治的观点,所以我想再出版我的论文价值不大了。
陈:关于阿伦特的政治的定义,你曾经用“凡事政治化、政治空洞化,一方面过于宽泛,公共的和政治的划了等好,另一方面过于狭窄,对凡人要求太高”来概括,那么我想问的是,你觉得公共的和政治的有哪些区别?
江:关于政治的概念,阿伦特确实提供了一种和常人理解不同的界定。但是,阿伦特的政治观,并不就是唯一的正确答案。因为,象暴力、战争、支配压迫等现象,都不在阿伦特的政治概念的范围之内,那么请问,这些现象不是政治现象,又是什么现象呢?而有些公共活动,比如公开的学术研讨,并不是政治活动,却又在阿伦特讲的政治范围之内。所以,我那样来评论她的政治观。但其实,阿伦特是从规范的意义上讲什么才是政治。我们只能说她给出了一个充满睿智的一种说法,但是不是最终的政治的定义呢?
陈:关于权力,阿伦特也有自己的解释,她是否定马克斯·韦伯式的支配意义上的权力的。她认为那是把私人领域中的原则用到了公共领域,社会领域吞噬了公共领域。
江:是,她把权力看作是集体共同的能量。但政治中能排除支配现象吗?命令和服从、强制现象,如果不是政治现象,又是什么?
陈:那么,你觉得是什么原因使得阿伦特把政治从其他一切领域中分离出来呢?她那么强调政治生活的价值,可是,我们知道,极权主义社会也是一个政治泛化的社会,比如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时期,天天讲政治,时时讲政治,可阿伦特又是激烈批评极权主义的。是否她研究极权主义的同时,感染了极权主义的病毒?
江:她实际上在追求一种纯而又纯的政治生活,至于原因,很难说。这与她的研究经历、知识结构和个人独立思想,都有关系。西方确实有学者发表论文说,阿伦特的政治思想中本身就有极权主义的狂热因素,阿伦特当然会说这是严重的误解。比如她的行动理论,有人说阿伦特讲的行动,和极权主义运动中的行动,没什么区别。
陈:阿伦特在《极权主义起源》一书的帝国主义部分,写道帝国主义本质上就是为扩张而扩张,它鼓励年轻人“只是去做,不要问为什么”,行动证明一切。但我以为,这里的行动,不同于阿伦特在《人的境况》中讲的行动。
江:是,也有人由此研究得出几个阿伦特的结论的,但其实阿伦特思想内部的矛盾没那么严重,而是一以贯之的。
陈:提到行动理论,西方研究阿伦特的学者,比如Martin Jay,George Kateb批评阿伦特的政治行动缺乏道德考虑,你是怎么看的?
江:你觉得呢?
陈:我觉得她所说的行动是有道德考量的。因为她一直强调“共同感”或“常识”(common sense),她说政治思维和政治行动,和审美活动相类似,都是在寻求一种他人的同意。她用康德的判断力批判中的审美理论为自己立论。
江:你说得对,并且,除了这些方面,她还强调原谅、宽容、守信等犹太教传统的价值。所以,把她和极权主义挂钩,是没什么道理的。
陈:西方有学者,比如Bhikhu Pareku,认为阿伦特政治思想中贯穿着精英主义和民粹主义的紧张,你是如何看待这一观点的?
江:关于精英论、民主论,这对理解阿伦特来说,是个老问题,也是个假问题。其实,阿伦特是看不到这二者间的冲突的。并且,政治生活中追求表现,并不成其为精英主义。选出杰出人物做政治领袖,反过来说是政治领袖必须民选,阿伦特的政治思想,更多的还是一种平民政治理论。
陈:你在《自由民主的理路》一书中,有两章写阿伦特,分别是讲她的公民参与思想及审议式民主思想。我想问的问题是,公民参与和审议式民主在阿伦特的政治思想中到底有多大的分量。因为我读了阿伦特后,觉得这两点都不是她所着力的内容,所以……
江:你的判断是对的。我在处理阿伦特时,是着力挖掘她的政治思想中,可能对于我们更有启迪意义的因素。象你说的一样,她其实对公民参与讲得不直接,对审议式民主,或者说协商型民主,也只是几段文字提到。
陈:哈贝马斯的交往行动理论,还有协商型民主的理论,显然受阿伦特的影响,哈贝马斯自己也这么说过。你怎么看哈贝马斯与阿伦特的这些思想间的关联呢?
江:还是有不同的地方的。实际上,哈贝马斯背叛了阿伦特,当然,这只是这么一说,因为哈贝马斯没有义务要忠实于阿伦特的逻辑的。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阿伦特的政治中没有理性的限制,而哈贝马斯,还有罗尔斯,都讲沟通理性、公共理性,同是审议协商,但条件不一样。阿伦特强调自由思想,不依靠什么栏杆去思想。阿伦特在她的著作中很少谈论理性。
陈:据你的体会,阿伦特对现代性的态度是怎样的。因为大陆学者常常把阿伦特与激烈批评现代性的列奥·斯特劳斯相提并论,西方学者对于这个问题也有争议。
江:要看哪一种现代性。一般讲的现代性,是包含了现代国家与市民社会分野的现代性。在这个意义上讲,阿伦特对现代性的态度,其实是爱恨交加,对古希腊也是这样,她和斯特劳斯不一样。我们都知道本哈毕伯用“勉强的现代性”来概括阿伦特。实际上,我更倾向于把阿伦特的努力理解为对现代性的一种超越,不是批判现代性,不是回到古希腊,而是要超越现代性。这使她和后现代主义更有相近的地方。比如,她对美的价值的强调,就是典型的后现代主义关注的方面。当然,这里还有更复杂的问题需要探讨。
陈:在西方政治思想史研究中,我们往往要考察思想的前后渊源。关于阿伦特政治思想的渊源,我想请问在你的理解中,阿伦特与谁的联系更紧密,当然这是相对而论。有人说她与马克思,有人说与德国存在主义、现象学,她是海德格尔和雅斯贝尔斯的学生,还有说与康德哲学、亚里士多德、法国共和主义,等等。
江:阿伦特自己说,她主要是受德国哲学传统的影响,我的理解她受古希腊前苏格拉底政治思想、希腊悲剧、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的历史影响更深。不过我们要知道,思想家自己会独立思考,她会看各种书,很难说哪一个思想家对她影响更深,包括她的老师怎么影响她,也不好断言。就好像说李老师怎么影响了你的思想,太难说了。
陈:关于西方世界对阿伦特的批评,你怎么看?她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上会如何定位?或者说,她的贡献在哪里?
江:西方人对阿伦特的批评,我想最大的原因可能是受了以塞亚·伯林的影响。伯林是极力贬低阿伦特的。其中绝不仅仅是观点上的论争。伯林对阿伦特的评论是极其不公正的。伯林也没有讲到底是什么原因。这其中是否存在私人恩怨,我们不得而知。他们是见过面的,这点毫无疑问。至于她在思想史上的定位,有人说她是共和主义者,归入共和主义大传统。我觉得她更象卢梭,不同的流派可以从中挖掘不同的思想资源,多少年后,我相信对阿伦特的理解还是会存在争议的。
陈:依据你的研究体会,你认为阿伦特著作种哪一本最重要?
江:《在过去与未来之间》。
陈:最后的问题是关于阿伦特对中国读者的启迪意义。我在阅读阿伦特的过程中,常常发现阿伦特政治思想与传统中国政治思想的类似之处,比如,她强调政治的审美价值,这和中国古代的礼治思想、重政治形式而轻实质、主张行政要有美感、当官如同在舞台上演戏等,有诸多相似之处,在比如对政治的重视,传统中国就是政治本位。
江:有相似之处,但有根本的不同,我是这么认为的。因为阿伦特强调展示真性,中国古代政治中展示的不是真性,而是“面具”,只是做给人看的。阿伦特对中国读者的启迪,我以为还是在于她的审议式民主、政治观、人权观等等。
陈:如果你重写阿伦特,你会从什么角度入手?
江:也许是审议式民主,也可能是她与后现代主义之间的关联。
陈:非常感谢您接受采访……
2003年10月12日于北京大学勺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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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谨以此文表示对江宜桦教授于2003年10月份来北大做的学术报告和指导的感谢。江先生的思路清晰、学识渊博、谦虚谨慎,堪称人师之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