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宁:一篇没有采用的编后语

  

  前记:

  今天在“天益网”为我开的专栏中,看有《〈不肯沉睡的记忆〉编后语》一文,作者是雷一宁,可此文作者不是我,而是另一难友。造成此错,是我的疏忽,没有向编辑先生交代清楚。特在此向编辑先生和我那位难友致歉。为此,把我写的“编后语”寄给你们,可否把它连同这个“前记”一起刊出去?

  当时之所以没有采用这个《编后语》,是担心犯忌而使该书的出版与发行遭到封杀。

  ——雷一宁 2009/1/21记

  

  不能记取过去经验的人,注定要再受罪一次——西班牙哲学家、小说家桑塔亚那语

  遗忘大屠杀,就是二次屠杀。——诺贝尔奖得主维厄瑟尔语

  

  三年前,当我被诊断患了一种不太好治的病的时候,看到了上述两句话,给我很大震动。“反右派运动”已经过去快半个世纪了,人们的记忆已经由鲜红,变为粉红,再到灰白了。我们——经历过那场“悲剧”的人,现在已经来日无多,难道就听凭子孙后代再受一次罪?若真如此,我们岂不成了制造“二次屠杀”的刽子手?不行!必须抓紧时间写!把那段历史如实地写出来,传下去,为了“二次屠杀”不能进行。即使现在没有地方可以发表,也可“藏之名山”,这些文字及文字所记载的历史,总会有见天日的一天。

  于是我开始动员我直接或间接认识的人写,包括当年的右、中、左。结果是,有的由于现在还得继续“拼搏”,没有时间和精力,不能写;
有的由于心有余悸,竟然“悸”到否认自己曾经亲历那场运动,不敢写;
有的则是,往事不堪回首,不敢再往正在愈合的伤疤上再撒把盐,不想写;
有的是由于儿女的反对——“你们还没有吸取教训啊!”,不能写;
有的,虽答应写,却又说:再等一等,等到能公开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时再写;
有的,答应写,不过也得等一等,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等到我能理出个头绪,能够回答怎么才能使悲剧不再重演之后再写;
有的则是,算了吧!几十年都过来了,我早已经修炼得“六根清静,四大皆空”,不会写了,何况,就算像杜鹃似地啼出血来,又有何用?至于当年的“左”们,则几乎都是顾左右而言他,或者是以沉默来表示拒绝,只有一个唯一例外,在此谨向你致以深深的感谢!

  我是个女人,深深知道“右派”这顶无形的帽子,对于“男右”是一付沉重的枷锁,对于“女右”是千百倍地沉重。“男右”挨过、体验过的一切,我们全挨过、体验过;
“男右”没挨过、体验过的,我们也挨过、体验过……每当我经受着这些难言之苦的时候,我便想起马克思的一句话“妇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尺度。”想起解放初期,我们曾经那么兴奋、那么自豪地高唱过的一首歌:“旧社会好比是黑窟窿咚的枯井万战深,井底下压着咱们老百姓,妇女在最底层!多少年啦多少代,盼着那铁树花开……”然而,此时,没有了兴奋,没有了自豪,有的只是叩心泣血的哀伤……因此,我尽力动员我直接或间接认识的“女右”,敞开心扉、挺起腰杆来写,为了我们民族的真正解放!为了妇女的真正解放!但是,我只动员成功一个,还是在认为出书的事不会成功却居然将要成功时,匆匆忙忙写出来的。不管怎样,也得谢谢你!

  当然,也有不少人很干脆地回答:“好啊,早就想写了!”于是便有了这几十万字。这些文字,有的,是在眼睛几乎失明的情况下写成的;
有的,是捂着疼痛的胃部,忍着双眼的昏花,写出来的;
有的,是顶着压力,在儿孙的吵闹声中写成的……这些文字,都是在“拼搏”之余,戴着高度近视眼镜,没命地“挑灯夜战”写成的;
这些文字,是强忍着往伤口上再撒把盐的疼痛挤出来的,是血泪凝成的。我们总算对历史、对子孙后代有了个交代。

  在写的过程,仍然有不少人劝我们别写,理由归纳起来就是:没有发表之处,没有用处,甚至还会给自己或后代带来不幸。对于“没有发表之处”,一如前说,不用担心,司马迁早已给我们做出了榜样;
对于“会给自己带来不幸”,几十年非人的折磨已炼就了我们的钢骨铁筋,刀枪不入了;
再说,现在我们也已过了古稀之年,来日无多了,何怕之有!何况,若当权者对一个自己已公开承认被打错的人还要再次加害,只不过因为这个人记录了那段他们犯错误的历史,这只能暴露他们连“讳疾忌医”都不足以形容的卑劣。他们愿意暴露,就让他们暴露好了!

  至于说“没有用处”,倒是有点儿道理,其原因就在于中国人不能记取过去的经验教训,总是在不断地遗忘。几千年的中国历史,正是这种全民遗忘,使悲剧得以反复重演的历史。就个体而言,中国人是博闻强记的;
可就整体而言,中国人是健忘的,或者说是记“好”不记“坏”的。中国人永远记得老掉牙的“四大发明”,记得浑身破烂不堪只好一段的万里长城……可是,记得中国历史上发生过多少次“易子而食”的大饥荒吗?记得什么是焚书坑儒?秦始皇为什么要焚书坑儒吗?不说远的,就说近的吧!现在有多少人能回答:什么是“反右派运动”?为什么要发动反右运动?何谓“三面红旗”?何为“三家村”?……绵延了几千年的专制制度的当权者,为了维护其摇摇欲坠的统治,把中国建成一个巨大博物馆(不过,不是巴金所说的那种博物馆),展品只有“好”的,没有“坏”的,不仅有供统治者专用的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宫殿、庙宇,还有老百姓也可享用的(为了保持平衡)并且都被冠以“天下第一”美名的诸多事物。请看,“天下第一山”——一块到处都能看到的大石头;
“天下第一关”一个用砖头建成的类似到处都有的“大雄宝殿”般的高13 米宽20 米的建筑;
“天下第一泉”一条胡同里的一个井边的一股泉水;
……几千年来,人们在这些越来越多的“天下第一”的熏陶之下,陶醉了,晕头了……一方面是对当权者的感恩戴德,奴颜婢膝;
另一方面是对其他民族的目中无人,夜郎自大。于是乎,正如鲁迅先生早就指出的,瞒和骗、自欺欺人就成了我们民族性格的一部分,似乎连自己头上的癞疮疤也是天下第一的。百多年来,中国人正是在这种民族心理的支撑之下,自立于日新月异的地球,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尤其是在那明明还没有吃饱肚子,却以为自己将要去拯救世界上三分之二还在饿肚子的民众的日子里!

  写到此,为了证实我的想法,我以关键词“天下第一”在网上搜索,竟找出了几万条!去掉重复的和“断章取词”的,总也有几百条吧。原来,自古以来名为“天下第一泉”就有七个,“天下第一山”有六座。后来才出现的天下第一,就数不胜数了,如,天下第一桥,天下第一沟,天下第一峡;
不仅有自然景观,还有人造事物,如,天下第一菜(饭桌上的菜),天下第一薄(手机);
甚至进入意识形态领域了,如,天下第一媒婆(电视剧),天下第一人(小说),天下第一嫁(小说),天下第一武道会(游戏),有个武侠大片就叫《天下第一》……哗!中国人真够天下第一的!有一网页居然还设置了个醒目的口号“一览小天下”!说句老实话,在这许多“天下第一”中,我看只有“天下第一关”尚能以其独一无二的历史价值,称得上名副其实,其他全是名实不符自欺欺人。那个天下第一泉的趵突泉,现在不是经常不喷涌,要给它“加油!”(加水)的吗?

  “不能记取过去经验的人,注定要再受罪一次。”有谁能统计,几千年来,这“一次”在中国历史上反复出现多少次了?现在是不是该给它划上句号了啊!

  为了改造我们民族性格中的“健忘”,中国必须建立巴金所说的那种博物馆。令人高兴的是,已经有人(私人)开始为建立这种博物馆奉献砖头了。这本《不肯沉睡的记忆》,就是我们为建立博物馆奉献的一块砖头。我们希望还能献出第二、第三……块,因此欢迎当年的右、中、左,尤其是左,多多来稿。但愿咱们真诚合作的过程,能够消弭这种非法地把人群划分为左、中、右的政治策略造成的隔阂,团结起来,为了祖国美好的明天!

  本书在写作和出版过程中,在收集、整理、编辑等方面,曾得到……………………等同志鼎力协助,铭记于此,以示永谢。

  

  雷一宁 2006年6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