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
如果你未曾离开过故乡,就不会有乡愁。只有远离故土、经年未归的游子,才会有或浓或淡的乡愁。乡愁是缀在每个游子心扉上的一把锁,总是沉甸甸地潜在心底,不经意间浮出,便让人愁肠百结,忧郁伤感,宛如一根无形的丝线牵扯着你,让你透心彻肺地心痛。
我的父亲已经七十多岁了。近年来,他头发全白,愈显老迈。他曾经像山一样伟岸,像海一样睿智,而近一段时间他每每小酌一杯,便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有一次,我发现他站在宽大的落地窗前轻声说道:妹子换烧饼。我笑问:什么,你要用妹妹换烧饼?母亲插话说:那是山东话,妹子是麦子,用麦子换烧饼。山东卖烧饼的走村串户都这么吆喝来着。你爸他七岁来的时候,想山东老家想得受不了,就坐在咱们东北农村那种宽大的土窗台上喊:妹子换烧饼!那时我们都小,还笑话他呐。你爸呀,他现在是想老家啦。听母亲言,我心中一阵酸楚:这么多年来,我每天都在忙,偶尔有了闲暇,自己还想轻松一下,或呼朋引类,或游山玩水,却忽略了父母的感受。他们已经老了,即使心中有千般夙愿也无能为力了。我想,真的应该带着父母回一趟山东老家。父亲离乡太久,他已经七十多了,时光之于他太匆匆了,在他的有生之年一定要让他重返故里。
父亲的故乡是山东省莒县闫庄镇朱定村。从吉林省集安市到山东省莒县有一千九百公里。今年四月一日,我们一车祖孙三代自集安出发,一路向南,过山海关,绕渤海湾行至山东泰安,经莱芜、孟良崮到莒县。进入莒县境内,沿途触目皆是石滩、石坡、石山,土地是石与石之间的缝隙。这和在莱芜高速所见的一坡绿柳、满岭桃花相比真是天壤之别。父亲说,这里的山都是石山,种树是用铁钎钻出坑再抬来土栽上树苗。我想,爷爷举家闯关东是因为这里的土地太贫瘠了吧!
父亲说,爷爷年轻时心灵手巧,什么打铁补锅、修车修表的都会。那时爷爷因为给解放军修理枪械被国民党追捕,地没了,家破了,无奈,爷爷揣着家里仅有的三块“袁大头”带着全家闯关东。爷爷背着二叔,奶奶抱着三叔,爸爸左手拎着银梁紫砂茶壶,右手拽着爷爷的衣襟,离开故土,一路向北。自此一别,云山两隔已近七十余载。
走走停停近三天,我们终于到达莒县,但却怎么也找不到闫庄镇朱定村。地图、导航仪上都搜寻无果。我们的车顺着莒县县城一路寻来,边问边走。山东方言太难懂了,沟通起来像听外语。一路走,一路问。大约离县城二十公里找到闫庄,而朱定,谁也不知道在哪儿。朱定,你在哪里?难道我们远行千里却找不到故土吗?父亲的心情逐渐沉重起来。虽然他表面沉静如水,内心却波涛汹涌。是啊,近七十年的等待,近七十年的期许,家乡之于他就是一个触手可及却百思不得的梦。父亲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东西,既有成功的辉煌,也有失败的落寞。步入暮年,除了每晚必看的新闻联播离政治稍近之外,其他的时间都是荷锄弄田。之前的种种,该忘却的都已忘却,可对故乡的依恋和童年的零碎片段却始终挥之不去。于是行动已迟缓的父亲决定亲自下车问路,他说他能听懂家乡的话。问过几人,还是不得;于路边一肉摊,再问,卖肉人初时摇头,沉吟片刻说:不是朱定,是诸汀吧?父亲急切摇头:是赤色朱,规定的定。卖肉人说: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往前走有个诸汀村。弟弟说,要不到诸汀去看看吧,如果不是我们再慢慢找。
行至诸汀,一问,五十年前的确叫朱定,解放后改叫诸汀。父亲大喜:哦,这就是故乡吗?对,是故乡!你看那边,那个湖还在。故乡,我回来了!故乡,你还好吗?此情此景真的是应了“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看着宽阔的大道穿庄而过,眼前的民房高门大院,父亲一路行来给我们描述的故乡的贫穷、困顿杳无踪影。唉,变了,全变了。他感叹着。
父亲要找他二十年前曾通过信的亲属,来来回回地询问,最后车停在一个超市前,门边坐了三个老人正在闲聊。弟弟对父亲说,您去问他们吧,也许咱家亲属就是他们其中之一。父亲蹒跚下车,隔着车窗看他蹲下与三个老人比比划划良久不回,我对弟弟竖起了拇指,对事物的洞察力使他有了先见之明,那老人一定是父亲要找之人。我们的到来,引来一群不相识的旧亲。退休之后神情寂寥的父亲此时此刻却神采飞扬,高谈阔论,逐一认亲。忆昔往事,感慨唏嘘。儿时的点点滴滴是父亲和故乡亲人的唯一话题。时空隔断了人与人的联系,却隔断不了亲情。父亲当年居住的老屋已无处可寻,当年曲折的小径也了无痕迹,儿时的伙伴所剩无几,青山绿水改变了旧时模样。这些都没有削减父亲对故土的眷爱。当一群并不相识的人围坐饮酒,谈古论今;当他们徒步执锹,每走一处便堆土为坟,烧纸燃香时,我知道了,我们是一家人。父亲七十多岁了,长跪高喊:爷爷,我给你上坟了!泪便浸濕了我的眼角。是啊,爸爸出生在这里,爷爷出生在这里,爷爷的爷爷他们都在这里,这里便是我们的祖籍。岁月流逝,时光飞转,我们的脚步越来越快,从这里走到那里,从青年步入暮年,可不管在哪里,我们的根始终在这里。父亲回来了,把他的儿女带回来了,把他的孙子也带回来了。他的意思我明白,他是让他的子孙勿忘故土,记住家乡。这,就是传承,中华民族对故土的依恋不就是这样一代接一代传承下来的吗?!
临别时分,按辈分是我的子侄——一个典型的山东汉子,他和父亲握手道别,之后紧紧地拥抱父亲,一刹那,热泪涌出他的眼眶。这是一个男人的泪,也是一个亲人的泪。虽然之前我们不曾相见、相识或相知,只此一别不知何时何地再次相逢。此时此刻,我们为相逢又惜别在共同落泪,因为我们是亲人。他,长着一张我们家族特有的脸庞,他的名字叫:守护。
父亲从山东返回集安,回到了生活多年的地方,每每念及关内老家,仍然眼圈儿湿润,每夜必小酌一杯从故乡精心带回的烧酒。
对他来说,这儿也许并不是他心目中的故园,他的故乡永远铭刻在童年的记忆中,摇曳在春夏秋冬的梦境里。
蓦然间,我明白了,乡愁对于父亲来说是一首深沉低徊的长歌,在他心灵的和弦上久久荡漾着袅袅余音。父亲的远行和归来都承载着上一代人浓浓的乡音,满满的乡愁。
作者简介:张秀娟,通化市作家协会会员,现就职于集安市价格监督检查局,有小说、散文、诗词作品散见于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