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美国有个隐居于蒙大拿州林区的数学博士,以“大学/航空公司炸手”之名寄出不少邮包炸弹,大学和航空公司为其主要目标。炸弹先后造成多人伤亡,在美国各地引起一片恐慌。《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在其胁迫下曾刊登其鼓吹进行一场反对现代科技革命的声明。
这名罪犯所拟寄送炸弹名单中包括麻省理工学院教授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在此罪犯落网之前,乔姆斯基收到的所有邮件因此都要经过警方检查,看里面有无爆炸物。他还随时得到便衣警察的保护,尤其是在校园内,尽管他自己并不欢迎这种保护。
乔姆斯基是著名的语言学家,在语言学研究方面有杰出成就,尤其是他在《句法结构》(1957)一书中提出的“转换生成语法理论”更有突破性贡献。他将语言结构划分为深层结构和表层结构,其生成语法即是研究从深层结构转换为表层结构的理论。一般英语词典现都收有“Chomskyani”一词,意为“乔姆斯基语言学理论的”,可见其理论的重要性。1984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得主、丹麦免疫学家尼尔斯?吉尔讷甚至用乔姆斯基的“生成模式”来解释人类免疫系统,他的诺贝尔讲座的题目就是《免疫系统的生成语法》,可见这一语法理论还具有跨学科的重大意义。另外,他所阐述的语言哲学思想和心理语言学,又使他被公认为哲学家和心理学家。
本文无意介绍乔姆斯基的比较深奥的语法理论。那名炸弹罪犯以他为袭击目标,也并非因为他憎恨生成语法理论。乔姆斯基历来也不仅仅被一个人憎恨。之所以招某些人之恨,因为他不仅仅是语言学家,还是一名杰出的公共知识分子,有独立思想,有正义感,敢于发表不同政见,有着广泛的社会影响。赞赏和钦佩他的人称他为“社会良知”、“我们时代的思想家”,《纽约时报》甚至称之为美国“最重要的健在知识分子”。讨厌和憎恶他的人说他“狂妄自大”,斥责他“不爱国”。他甚至曾因批评美国对外政策而遭到死亡威胁。他出身于犹太家庭,可连有些犹太人也不喜欢他,说他是反对犹太复国主义的“新纳粹分子”。
“左翼批评家”
乔姆斯基1928年生于费城。父亲来自乌克兰,是名希伯来语学者和大学教授,母亲生于白俄罗斯,在纽约长大,讲一口“纽约普通英语”。他们的第一语言其实是意第绪语,可在家里却禁止说这种话。他家住在分为“意第绪区”和“希伯来区”的犹太人聚居地,而他父母认同后者,使用让他沉浸于希伯来文化和文学的方式来培养他。他既在学校里学英语,又在家里学希伯来语和阿拉伯语,还曾为挣学费去教希伯来语。在从小交替使用多种语言的过程中,他对语言以及研究语言本质、结构和发展规律的语言学发生了浓厚兴趣。他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攻读了语言学和哲学,在哈佛大学做了4年博士研究生,最后在宾大获得语言学博士学位。1955年他开始执教于麻省理工学院,至今已在该校连续任教54年。
在他麻省理工学院办公室里,挂着一幅罗素的照片。照片下面录有这位英国哲学家自传前言的开头一句话:“有三种简单而极为强烈的感情主宰了我的一生: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对人类苦难的难以承受的怜悯。”
这是乔姆斯基的座右铭。他也可以由此联想到父亲对他的教导。老乔姆斯基给自己定的主要人生目标是:“培育人,使他们彼此平等相待,具有自由、独立的思想,关切如何改善和美化世界,渴望参与使生活变得更有意义、对所有人都有价值的活动。”小乔姆斯基正是按照其父亲和罗素的话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不仅学识渊博、学术有成,而且把人类的苦难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为改善世界使所有人生活得更有价值而向世界发出了他独特的声音。
乔姆斯基著作等身,有30多种语言学著作,还有40多种政论书籍,是美国人文科学方面著作被引述得最多的学者之一。他先后荣获美国和其他国家30多所大学的荣誉学位。尽管他自称是个“乏味的演讲者”,但每次他到各大学演讲,礼堂里总是挤得满满登登,有时只好把会场挪到学校操场上去。他的演讲确实不是那种慷慨激昂的煽情风格,而是摆清事实、讲明道理的呢喃细语,加上他的温文尔雅及古稀之年的鹤发童颜,都与其讲演内容的尖锐、深刻形成鲜明对比。这是因为他不爱哗众取宠,不喜欢花里胡哨,他只是相信他了解到的事实,坚守他认清的道理,保持他个人的独立性和批判性,并用平实的语调朴素地表达出来。一部关于他的纪录片赞扬他说:“他只是一个具有道德勇气公开说出自己信念的人,与普通人保持同样的价值观和看法。”当然,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之分,乔姆斯基自称为“自由社会主义者”,被人视为“左翼批评家”,他在其讲演会场上既得到了来自“左边”的热烈掌声,也挨过从“右边”扔过来的鸡蛋。
抨击“战争总统”
从反对越南战争以来,乔姆斯基一直虔诚地履行着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责任。在他执教伊始,越南北方和南方之间的战争已经爆发,美国政府开始向南越派遣军事顾问。1966年,美国总统约翰逊下令出兵越南。一直注视着越战动向的乔姆斯基,第二年初就在《纽约图书评论》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题为《知识分子的责任》的文章,公开亮明他的反战观点,并呼吁全国知识分子们一起来反对这场介入越南的侵略战争。他还组织了一个公民委员会,宣传用拒绝缴税的做法来反对越战。这是他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首次亮相,从此之后,他便经常撰文、著书、演讲、接受采访,大胆发表对各种政治和社会问题的看法。
他的许多政论文章和谈话把矛头直指美国政府及其对外政策、传播媒体及其宣传模式。从2001年“9?11”事件到布什总统发动伊拉克战争,乔姆斯基都及时发表了“酷评”,说出了美国民众想说、传播媒体不敢说的话。
在“9?11”后《每月评论》发表的乔姆斯基访谈录中,在谈及恐怖主义活动时,他说道:“我们不应该忘记,美国本身就是最主要的恐怖主义国家。”――在美国遭受恐怖袭击、人们都在同仇敌忾声讨外来恐怖分子野蛮行径之际,他竟然说自己的国家是头号恐怖主义国家,这是需要极大勇气和事实依据的。访谈记者担心他这种说法会激怒美国民众,便问他如是说有何根据,他立刻举出近一二十年来的一系列例子,如美国以集体自卫为由对尼加拉瓜采取军事行动,在贝鲁特放置卡车炸弹使许多人伤亡,波斯湾战争使伊拉克百万平民和50万儿童死亡,支持以色列对巴勒斯坦人采取暴行,军援土耳其政府镇压库尔德地区人民,中央情报局在世界各地策划暗杀和颠覆活动,等等。
加拿大广播公司记者采访他时问道,是否应以保护美国自身利益这个准则来理解布什发动的伊拉克战争?他马上反问道:“难道在土耳其东南部的大屠杀也符合美国人民的自身利益?难道摧毁越南、把萨尔瓦多和危地马拉变为坟场也符合美国人民的自身利益?不。这些都符合对外政策制定者及其所代表的权力中心人物的自身利益,他们在保护自己的权势、利益、统治地位和霸权。”
对“战争总统”小布什,他自然恚恨无比,曾不止一次严加抨击。他曾说:“现在世界上都认为,乔治?布什对和平的威胁比萨达姆?侯赛因还大。”他说,布什访问英国时,有人指称“他是威廉一世‘征服者’之后英国最不欢迎的访问者”(注:威廉一世即自立为英国国王的法国诺曼底公爵)。他还说:“假如按纽伦堡国际法庭的标准来审判乔治?布什,他应该被绞死。”
批评美国传播媒体
乔姆斯基对美国传播媒体的表现也十分不满。当布什政府说,伊拉克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所以要攻打伊拉克,各媒体也跟着这样说。当布什政府改口说,伊拉克拥有制造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能力,所以要“先发制人”打过去,各媒体也跟着这样说。乔姆斯基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演讲中指出,媒体的这种鹦鹉学舌就是替政府传播谎言、误导民众,所谓“先发制人”只是“赤裸裸侵略”的委婉语。他说:“任何独裁者都会赞赏美国媒体的这种顺从和一致性。”
美国传播媒体的屈从、畏缩态度,早已受到乔姆斯基的严厉批评。他曾说:“美国大众媒体主要是作为美国政府和美国大公司的一支宣传队伍和‘被收买的祭司’在尽其职责。”他又说:“媒体为国家和大公司权力的利益效劳,国家和大公司彼此紧密勾结,规定媒体以维持既定权威的方式进行报道和分析,从而限制争辩和讨论。”
他在与经济学家爱德华?赫尔曼合著的《制造共识――大众媒体的政治经济学》一书中,用大量的具体案例研究揭示了新闻媒体的“宣传模式”,也即一种不完全按中立立场和客观态度来报道,而须经审查、“过滤”、删削的新闻模式,报道什么,不报道什么,哪些报道不惜篇幅,哪些报道片言只语,都直接与美国企业界和政界的头目相关。按照这种模式,比较民主的社会如美国,往往使用隐蔽的、非暴力的控制手段,而不像专制政体那样采用激烈的强制性手段。他说:“民主政体的宣传等于是专制国家的大头短棒。”
在美国,新闻要经过怎样的“过滤”才公之于众呢?乔姆斯基和赫尔曼列出了五种“过滤器”:
1.媒体所有者。美国大多数媒体均为大公司所拥有,大公司则大多为富人所把持,新闻报道首先就须代表富人利益。
2.媒体资金来源。主要来自广告,而非读者或听众,媒体报道方式就须反映广告商们的要求和利益。
3.新闻源。白宫、国务院和国防部等政府机构和大公司、大企业往往是主要新闻源,其他新闻源常被其堵塞。
4.各种压力。政府部门、大公司和资助者等各种团体和人士往往都会对媒体的所谓“偏差”施加压力,要求慎重处理。
5.共同观念。以前是指“反对共产主义意识”,苏联解体后泛指要考虑到舆论的转变。
他们指出,通过这些“过滤器”,媒体便形成了强有力的宣传体制,它能调整和控制舆论,将公众的议论框定在一定范围之内,而又不失“民主共识”的表面。
不过,尽管尚有各种“过滤器”在阻碍着言论自由,乔姆斯基仍然认为“在许多方面,美国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国家”。正由于比较宽松的言论自由度,他自己才能不断发表不同政见而未受到政治上的迫害。
作为犹太人的乔姆斯基
作为犹太人,乔姆斯基也没有受到明显的种族歧视。除了小时候常害怕挨爱尔兰天主教徒的打骂外,他长大后,从无种族上的屈辱感。倒是他自己的犹太同胞们,不时地要“修理”他一番,质疑他对以色列的态度,似乎他是他们种族里的叛臣逆子,甚至是“新纳粹分子”。
大多数美国犹太人都无条件地支持以色列,也完全拥护美国的以色列政策,而很少有像乔姆斯基这样的犹太人,超脱种族主义的局限,站在客观立场上,说出其对以色列-巴勒斯坦问题、美国-以色列关系的看法。
乔姆斯基说,以色列军事占领巴勒斯坦领土已有40多年,“美国是其最主要支持者”,“这个占领一开始就很残酷野蛮”。以色列现已成为地区的超级大国,“欧洲和平的主要威胁是源自美国对以色列的支持”。国际上早已取得政治解决以色列-巴勒斯坦问题的一致意见,以色列却在美国袒护下始终拒绝接受。
他多次强调说:“美国对以色列的支持是对世界和平的极大威胁。”从一个美国犹太学者口中说出如此与众不同的大胆观点,可见其思想境界和道德勇气。然而,数十年来,美国的总统们,还有乔姆斯基的许多同族同胞,又怎能听得进这种逆耳之言?欧洲和世界和平又怎能朝夕可盼?
像大多数犹太人一样,乔姆斯基十分重视家庭,珍惜和平环境中和睦的天伦之乐。他与妻子是青梅竹马,20岁时就与之结婚。妻子也是语言学家,夫妇俩两情缱绻,育有二女一子,真正做到了白头偕老。今天,两名八旬翁媪依然一起相处,情意融融。他不爱上理发店,而常由妻子代劳。有人说,他平生淡泊,“唯一的虚荣”是在照相前要妻子给他理发。
(摘自《凤凰周刊》2009年第22期,作者为该刊特约撰稿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