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的普及,使知识的形态以及我们获取知识的方式发生了巨大变化,您能具体谈谈这些变化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吗? 利求同:20世纪中叶,麻省理工学院教授利克莱德(J.C.R. Licklider)提出了“计算机功能分享”的愿景,互联网就是这愿景的实现。互联网的崛起,其实是一场信息革命。不久前,人类储存的信息已高达295EB(Exabyte,百亿亿字节),如果存入光盘,光盘会堆至月球都不止。1986年至2007年, 世界范围计算机能力的年增长率为58%。2002年,数码信息储量首次超过了各类传统载体的总和。五年后,全球约94%的信息“记忆”,已变为数码。大家都受益于这个奇迹,并为之折服。但同时,互联网又带来了全方位的挑战,我们习以为常的知识生产、管理、传播、学习、使用的方法跟习惯,都动摇了。
在个人层面上,首先是知识信息的质量变得良莠不齐,难以控制。互联网通过服务器、宽带、超文本等手段集合众多分散独立的信息源,形成两百五十多亿个可标引网页。这庞然大物信奉民主,鄙视内容审查,原则上,任何人都可以实名或匿名,上载下载文献,随时更新内容。在虚拟世界里,正如苏格拉底担心的,知识信息与作者的关系变得松散模糊,文字内容同作者的行为、荣誉及品格不再关联。网上信息的内容“海量”重复,真假难辨。这就要求互联网使用者,如果审慎的话,要对所得信息仔细甄别与筛选。
其次,信息保存的难度加大了。现在我们发短信、写电邮、起草文件、分析资讯等等,一切都数码化了,必须使用阅读装置才能处理。但同时,软硬件技术迅速更新,制式标准不断换代,这些数码化记录很快就没法阅读了,除非请专业人士协助“破译”,非常费工,且不安全。这问题让公司和政府部门很头痛,数码信息维护成本高,稍不留意就丢失了。
第三,更为严峻的是,“互联网大脑”对深度阅读思维跟创新能力的威胁。面对信息轰炸,我们的大脑容易超负荷运作,无谓地损耗注意力。互联网是个链接世界,读者跟着链接到处浏览,系统而连贯的阅读,就难以延续了。久而久之,养成一种蜻蜓点水、跳跃式的阅读习惯,导致推论、分析、批判、洞察等高级认知行为来不及调动,阅读思考便提前结束。这个倾向令人担忧,会不会阻碍科学探索、知识创新呢?西方学界做了不少研究,详细的讨论,请参阅拙文《互联网大脑,能阅读思考?》(《书城》2011.4)。
在社会和历史层面,则是知识管理何去何从的问题。知识管理是知识生产链上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两千三百多年前,埃及托勒密王朝的亚历山大城图书馆,创立了以图书馆为中心的知识管理模式,沿用至今(参见拙文《心智的圣所》和《Pinakes》,载《书城》2010.9 & 11)。图书馆收藏书卷抄本等各样文献,分类著录整理校辑,供学者、科学家和普通读者使用,达到知识传承的目的。传统图书馆是围绕着书籍这一知识载体而运作的。印刷术虽然大大促进了学术交流和教育普及,但书籍的传播范围和速度还是很受限制的。印刷品一般只能在一时一地阅读使用。所以,图书馆要按照社区分布,根据读者的需求收藏复本,才能做到知识分享。而出版物一旦入藏,图书馆就永久拥有其产权,并藉此实现馆藏的管理和借阅流通,形成一个多重子系统、互为后备的分散式组织结构。这技术性功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图书馆还有一个更为根本的社会功能,它不仅收藏知识,还要确保知识的公有共享。因此现代图书馆多取非营利的组织形式,无论官办私立。公立图书馆纳入国家、地方政府、学校或研究机构,给予财政预算;私立图书馆,则有专门设立的基金做后盾。这样,不以营利为目标,少受市场动机(包括知识产权)的干扰,在知识四周筑起一道围墙,保证了全社会对知识相对自由的使用,实现公有共享。历史证明这是有效的。
互联网的崛起,信息载体和传递方式数码化了,知识管理进入了一片新天地。信息的收藏、整理、传播、使用不再受地域和传统载体的限制,分享可以异地、共时、随机并大规模地实现。比如,在中国偏远地区查阅美国Westlaw的判例文献,已无技术上的障碍。互联网极大地便利了知识共享。相比之下,传统图书馆尽管引入了数码技术,但它代表的知识管理方式在新技术面前显得笨拙,效率低。近年来,世界范围内,图书馆,尤其是研究型图书馆的使用率普遍下滑。据(美加)研究型图书馆学会(ARL)2008年统计:与2005年相比,成员馆的使用率下降了35%-50%;研究型(参考咨询)服务的利用率,则从1996年的顶点下跌了63%。连一流大学也不能幸免,例如耶鲁大学图书馆网络目录的使用率,2008-2009学年较前一学年下滑21%。这一趋势,跟互联网的扩张刚好同步而成反比,显示出人们获取知识的来源和方式变了。图书馆的读者在减少,社会对它提供的知识信息的依赖程度在降低。图书馆作为知识管理核心机构的崇高地位,从技术上被动摇了,面临两千多年来最大的一次危机。
互联网对传统图书馆的冲击这么大,您认为会取代后者吗?为什么?
利求同:互联网取代图书馆,成为信息储存管理和使用的中心,这在技术上已没有悬念,事实上也正在发生。九年前,埃及的新亚历山大城图书馆开馆,意大利符号学家艾柯先生应邀发表演讲,论及图书馆正在“成为博物馆,保存的是印刷时代的遗产,供人参观”。这个观点有相当的代表性,但我以为不必太悲观。毕竟,知识公有共享的理念已深入人心,而图书馆原是这一理念的体现。只要我们坚持公有共享,追逐利润的互联网公司就难以取代图书馆的传统职能,尤其是公共图书馆。知识是一种非常特殊的财富,不管是谁创造的,都应该而且必须为社会共享,这在全球化的时代尤其重要。
也许有人会提出:如何解释知识产权?知识产权给予作者、发明人等权利人的产权和保护,是有期限的,并受到公共利益(言论自由、学术研究、公平竞争、生物品种及文化遗产保护等等)的限制。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妥协,即知识伦理对私有产权的让步。虽然数码技术给知识共享带来许多便利,但互联网信息服务的“巨鳄”,是谷歌、百度那样的公司。他们日常的营运,便是在市场利润的驱动下,在信息领域圈地,将知识转化为私人财富,即商品。不过有时候,那商品化做得比较隐蔽,如搜索引擎对信息分类排序及收费的商业策略。在不知不觉之中,公共利益就让位于商品交易规则,知识共享成了附加种种条件的商业行为。更让人担心的是,互联网的技术进步使得知识管理领域开始具备自然垄断的经典要素,呈现了规模经济和范围经济的发展趋势。当巨鳄们利用知识产权来阻止市场竞争,假如司法或行政上的反垄断干预不力,后果便是知识共享的终结。谷歌图书计划便是一例。谷歌企图通过与美国出版商和一部分作者达成协议,扫描世界各大图书馆的藏书,建立一个空前绝后的巨无霸数码图书馆。它画了一幅诱人的前景:谷歌图书馆乃是“我们的图书馆”,仿佛公司的目标不是为了赚钱――排除竞争,独家赚钱。
幸好,公共图书馆使用率的增长,让我们看到了希望(参见拙文《借图书馆对大萧条说“不”》,载《书城》2011.2)。公共图书馆对社区文化建设、公民教育和民主政治,都是举足轻重的。慈善家卡内基认为:“世上的民主摇篮,非免费公共图书馆莫属。在这个知识理想国里,无论等级官阶还是财富,一概无须考虑。” 正是由于这一理想,虚拟世界还无法取代公共图书馆。哈佛法学院桑斯坦(Cass Sunstein)教授的研究表明,互联网对民主具有一种极端化效应。网上的言论环境可以瞬时汇聚大量用户的意见表达,但这类虚拟“部落”的形成往往有很强的自我选择倾向,造成“人以群分”的局面,多元化视角迅速消失,会扭曲甚至压制言论自由。因此,人们需要有不加选择而相遇的机会,尤其是各种迥异想法和论题之间未必愉快的碰撞,通过理性交流,达成共识。公共图书馆在互联网时代的一大功能,便是提供这样一个真实的社群空间。
当然,这次西方的金融危机,公共图书馆的日子也不好过。在英国,政府不得不削减经费,今年年初决定关闭四百多个公共图书馆。公众大哗,2月5日举行全国抗议日,表达对知识公有共享和真实社群空间的理念的坚持。可见,民主政治也是抗衡互联网大公司劫持知识管理的主要力量。
那么,图书馆是否可以像以往入藏图书一样,通过购买数据库,继续保存、传布知识呢?
利求同:这正是图书馆的一大困境。互联网数据库正在逐步解除图书馆的基本技术功能。在美国,图书馆的收藏,数据库的比例越来越大。据ARL统计,至2007-2008学年的过去十年,成员图书馆电子文库的采购费用,已超过采购总额的50%。但是,购买的数据库并不为图书馆所有,因为商家出售的只是“时间”,即某一时段的若干户头,通常是一年内对数据库的有限使用权。到期不续,使用权作废,数据库即拒绝访问。图书馆的数据库收藏,因此不像入库的传统书籍,只是一份允许访问、查阅、下载和打印文献的使用合同。数据库完全改变了馆藏的意义。图书馆不再是知识的收藏与管理机构,变成了知识管理者和使用者间的服务中介,而这中介的地位,因为知识管理的商业化垄断,也已岌岌可危。互联网为自己制造了高度依赖的使用者,买方的需求弹性很低,卖家的价格弹性也低。比如,荷兰Elsevier公司是全球最大的科技和医学期刊数据库出版商,仅购买它某些产品一年的使用权,我国几大研究型图书馆就花费了两千七百万美元。其中中科院图书馆在过去三年中,为Elsevier数据库支付的费用上涨了48%,而Elsevier未来三年的要价,还要再飙升48%。这是数据库出版商梦寐以求的市场垄断,更是图书馆、科学界和读者的噩梦。
谷歌的创始人之一谢尔盖?布林,在谷歌图书计划协议被法庭驳回之后,发表声明说:伟大的亚历山大城图书馆曾经收藏了巨量的人类知识信息,但这些珍贵的文献都毁于天灾人祸了。谷歌不希望悲剧重来,要让全世界的知识都得到安全妥善的保管,而谷歌图书计划就是为了实现这一目标。问题是,我们愿不愿意让一两个追逐私利的公司将知识,尤其是高端知识,转化为商品,替我们保管?这事太重大了,应当由公众通过民主程序来作出选择,而不是“被选择”。
除了对图书馆的冲击,互联网时代知识的隐忧还表现在哪些方面?
利求同:隐忧是多方面的。有几点需要特别指出。第一,高端知识被剥离出公有领域,对科技和经济的均衡发展,以及公平竞争不利。传媒大亨默多克的新闻集团认为,互联网必须区别对待信息:娱乐、新闻和八卦信息免费开放,财经等领域的深度分析却放在收费墙(paywall)内,实行论价准入。又如,STM(科技和医学)出版物也是商家的赚钱机器,决不会跟不易垄断的低端信息,如大众娱乐、体育评论和新闻报道同一价格。这样,互联网上大家免费或花很少钱即可获得日常生活方面的信息,营造出知识分享的乐园景象;而高端的科技、金融和各领域的竞争信息却日益昂贵,连研究型图书馆都在大叫买不起。对普通百姓来说,高端数据库原本就离他们的生活很远,似乎贵一点不是什么问题。但是,许多发展中国家和地区就处于十分不利的地位,买不起高端知识,教育科研和经济发展都会受阻。
全球化的今天,政治与经济自由的保护及文化发展,越来越依靠技术支撑。有数据显示,进入互联网时代,贫富差距或所谓“数码隔阂”正在扩大;尽管电脑、手机日益普及,人们收集处理信息的能力,反而更加不平等了(见 《Science》2011.2.10综述)。按理说,高端知识的商业垄断是最不可取的选择。重大科研成果的开发,多数有政府的支持,包括互联网本身就是美国国防研发计划和经费投入的产物。本该公有的知识成果,仅仅由于出版和信息服务商家的收集与组织加工,公众乃至知识创造者群体就不得不接受高价使用,这不能说是合理的社会秩序。
至于我国的学界现实,还有另一个隐患:学术期刊出版在向电子版转移。由于人所共知的原因,目前国内学术期刊的信誉不高,学术评价体系基本官僚化了。所以,较为优质的研究成果,作者都会争取在国外期刊上发表。现在的科研奖励政策,似乎也鼓励这么做。而国外学者的论文,一般也不会向中国期刊投稿。于是,高端知识出版物的产权和管理权全部落在了发达国家,主要是英语国家手里,而电子出版使得发达国家对高端知识的控制和导向,变得更加容易。与此相关,另有一个弊病,就是科研人员为了迎合国外期刊的发表导向,必须放弃一些本土所需的研究,而致力于西方的“主流”或“前沿”学术。这就涉及国家的发展战略了。
那就需要调整一下科研政策了。
利求同:可不是嘛。再比如个人隐私的问题,如今Facebook、微博之类大行其道,用户的网络行踪、个人和家庭资料,都被网络服务商永久保存,随时取用(包括出售、泄漏)。事实上,这些大公司比我们自己、比政府更了解我们,因为掌握了我们的长期行为细节,甚至心理习惯。根据这些细节和习惯,可以量身定做商品推销的广告,当然,保险公司也可以重新计算风险,拒绝我们的商业医疗保险申请。面对互联网,我们毫无隐私可言,只能寄希望于商家的“仁慈”,没有人可以例外。当大公司掌握了政客的私密,公众就很难期待他们为自己说话,代表自己的利益了。
再一个宏观隐患,是语言优势。互联网世界是英语主导,别的语言难以匹敌。以谷歌搜索引擎为例,英语文献的搜索结果在排序上优先。所以,好些欧洲国家,包括法国、德国,对此都十分敏感,非常警惕自己的知识信息,乃至语言文化,被英语互联网收编而降格的可能。这方面中文比较特殊,不是拉丁字母,又有跟谷歌竞争的中文搜索引擎,这给汉语文化安了一条屏障。互联网时代,方块字的一个强项,在文化防卫功能。
面对这些隐忧,您觉得有什么解决之道吗?
利求同:互联网不会消失,将与我们同在,而大公司是进攻型的。因此,公众个人需要提高警觉,注意保护自己的阅读思考能力,及个人和家庭资料安全。全社会则需要认真考虑,决定未来的知识管理模式。无论是否由图书馆继续担当知识管理核心机构的职能,有几个问题不容忽视。首先,互联网“巨鳄”的财力和能量极大,只有“国家”才能与之抗衡。一个服务公众的数码图书馆应该“国有”,即由国家财政来支持。第二,争取实现学术与科技文献的“开放准入”(open access),让高端知识在互联网上免费或低价使用。开放准入将最大限度地实现知识成果的公有共享。这就需要重建学术评价体系,与有力的反垄断法规齐头并进。第三,在技术、经济、立法之外,还应加强对互联网的社会、历史、心理、教育等方面的综合研究,探索这一新科技领域的方方面面,以求消除“数码隔阂”,确保高端知识留在公有领地。
亚历山大城图书馆以降,印刷术的发明曾给知识生产和管理带来了勃勃生机。互联网的出现,又是一次巨大的机会和挑战,即重塑人类知识的未来。确实困难重重,但我们非常幸运,能有这样的历史性机遇。
(摘自5月8日《东方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