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夫人终不弃【胡适和小脚夫人婚姻趣事】

     在与世长辞前一个月的一个早晨――1962年1月23日,胡适吃了早点,梳梳头发,觉得这次病后白发又增添了许多,随便嘀咕了一句。这位大学者毕竟已经七十一岁了。
  “啊哈,你打扮打扮,年纪轻得多了,也很漂亮了。”长胡适一岁的江冬秀带着调侃味道赞美她的丈夫。
  “啊呀,江冬秀小姐,我从来没听过你说我漂亮,从来没听过你说我漂亮的话!”胡适开心而意味深长地回敬他的结发夫人。
  “胡适大名垂宇宙,小脚夫人亦随之”是“民国七大轶闻”之一。诚然,这对反差颇大的夫妻,有趣的故事实在不少。
  
  胡适留美,江冬秀每年都要去胡家伴婆婆,像童养媳似的
  
  江冬秀(1890―1975),出身于安徽绩溪邻县旌德江村书香世家。金鳌山下的江村,是皖南一个有名的文才辈出的富村、大村。近现代出了个江朝宗,曾任北洋政府提督九门步军统领、代理国务总理,后沦为汉奸,任伪北平市长。江村还出了四个博士,即江绍铨、江绍原兄弟和江世文、江泽涵。
  江冬秀(端秀)的父亲和哥哥江泽生(耘圃)都是“瘾君子”。江冬秀的母亲吕贤音出身(旌德)庙首官宦世家,其祖父吕朝瑞是一科一甲探花,其父(江冬秀的外公)吕佩芬,进士出身,任翰林院编修,光绪末年,曾筹划安徽铁路有限公司。江冬秀的外公本家吕凤岐、吕碧城父女文才名传一时,尤其是碧城女士一代巾帼,是秋瑾好友、女权运动先驱、慈善家……传统的世家名门、杰出人物的熏陶,使自幼就缠了小脚的江冬秀在待人处世作风上倒是恢弘大度,不乏大家风范。
  胡适与江冬秀联姻,纯粹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式的封建包办婚姻。是胡母冯顺弟与江母吕贤音在胡适十二三岁那年,一次乡间庙会上说起,然后由塾师说媒,再由算命先生神乎其神地推算“八字”,然后到灶神爷前求签而定的。
  胡适聪明活泼,相貌端正。江冬秀相貌平平,短腿,小脚,眼有翳子。但江家经济上比胡家优越。
  订婚后的一个月,胡适走出皖南大山,到上海求学,继而留学美国,一直到十四年后,就是1917年12月30日结婚的时候才与未婚妻第一次谋面。
  十四个春花秋月轮回,是何等漫长!在胡适去美国读书期间,江冬秀每年不定时到上庄村去伴婆婆,像童养媳似的,早上起得很早,在天井里扫地。一位亲戚觉得很奇怪,问她为什么要自己扫地。她眼泪掉下来了,说:“这里全家大小都做事,我怎么好意思不做事?”后来江家知道了,买了个丫头送来,但冯氏仍要她做事。1911年5月21日,胡适留美的第二年,在康奈尔大学农学院给江冬秀写了第一封信。
  冬秀贤姊如见:
  此吾第一次寄姊书也。屡得吾母书,俱言姊时来吾家,为吾母分任家事。闻之深感令堂及姊之盛意,出门游子可以无内顾之忧矣……前曾于吾母处得见姊所作字,字迹亦娟好可喜。惟似不甚能达意,想是不多读书之过。姊现尚有工夫读书否?甚愿有工夫时能温习旧日所读之书。如来吾家时,可取聪侄所读之书温习一二。如有不能明白之处,即令侄辈为一讲解。虽不能有大益,然终胜于不读书,令荒疏也……
  以后,他还好几次给他的未婚妻写信,写得文质彬彬,温存体贴,而且循循善诱地要求她“读书”与“放足”。“缠足乃是吾国最残酷不仁之风俗”,“当速放(足),勿畏人言。胡适之妇,不当畏旁人之言也”。江冬秀忠诚地按夫君的要求去做了(畸形小脚已定型,难以恢复“天足”)。
  远在美国的胡适一度坠入与韦莲司的精神之恋网。消息离奇地传到深山小村上庄,说什么胡适与洋女子结婚,生了小孩……冯氏赶紧去信询问。胡适十分认真地给母亲写了封长信表明:“儿久已认江氏之婚约为不可毁,为不必毁,为不当毁。”“儿主张一夫一妻制,谓为文明通制。生平最恶多妻之制,今岂容躬身自蹈之?”他在美国毕业前夕,将毕业照直接寄给了江冬秀,以表心迹。
  梁实秋曾说:“五四以来,社会上有很多知名人士视糟糠如敝屣,而胡适先生没有走上这条路。”
  
  江冬秀操一把菜刀,把胡适镇住了
  
  “胡适大名垂宇宙,小脚夫人也随之。”四十五年夫妻生活在动荡的岁月里,诚然是一个漫长的但也是一个有趣的、耐人寻味的人性磨合过程。
  “见面礼”便是对“西湖烟霞洞事件”的反击。结婚泯灭不了胡适的本性。胡适年方而立,风度翩翩,是一颗多情的种子。1923年,胡适与在杭州师范读书的同乡、当年婚礼上的伴娘曹诚英,在西湖烟霞洞演了一出荡气回肠的恋情活剧,随着时光的流逝,此事被新月诗人徐志摩(在北大讲学,住在胡适家)讲出去了。当年跟在胡适身边养病的侄儿思聪也一不小心露了口。这时的主妇江冬秀已经老练了,得知这个“飞来横祸”,她不号啕大哭,也不作河东狮吼,只见她操起一把菜刀,一手搂住只有二岁的小儿子思杜(1921年生),一手拖住大儿子祖望(1918年生),顷间将刀勒向自己的脖子,对胡适声泪俱下叫道:“你好!你好!你要那个狐狸精,要和我离婚!好!好!我先杀掉你两个儿子!再杀我自己!我们娘儿仨都死在你面前……”这可怖凌厉的场面把胡适镇住了,既不敢开口提半个“离”字,也不敢同曹家妹子公开来往,安安心心地与江冬秀琴瑟相调过日子。有时江冬秀发脾气,嗓门响了,要面子的胡适就躲进卫生间,借漱口,故意把牙刷搁口杯里,将声音弄得很响,以作“掩耳”。
  其实胡适的脾气是最好不过的,除了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忍耐”之外,还大肚量地为他人着想,何况是自己的太太,“情愿不自由,便是自由了”。衍生他的家庭哲学“三从四德(得)”。
  
  “三从”者,一谓“太太出门要跟从”;二谓“太太命令要服从”;三谓“太太说错了要盲从”。
  “四德(得)”者,一曰“太太化妆要等得”;二曰“太太生日要记得”;三曰“太太打骂要忍得”;四曰“太太花钱要舍得”。
  胡适的怕老婆并非猥琐、可怜,而是富有情味、颇有乐趣的。不仅如此,他还积极付诸行动――在世界范围内收集“怕老婆的故事”。胡适自己说过,在他赴美做大使任上,有位记者来采写了他,说他是个“收藏家”,一是收藏“洋火盒”(火花),二是收藏荣誉学位(名誉博士),云云。其实“我真正的收藏,是全世界各国怕老婆的故事。这个没有人知道。这个很有用,的确可以说是我极丰富的收藏”。在收藏中,胡适还悟出了一点儿道理――
  在这个(怕老婆的故事)收集中,我有一个发现,在全世界国家里……凡是有怕老婆故事的国家都是自由、民主的国家;反之,凡是没有怕老婆故事的国家,都是独裁的或者极权的国家。(《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
  胡适收藏“怕老婆的故事”同时,还收藏“PTT”(“怕太太”)铜币。此举缘起一位朋友从巴黎寄给他十几枚法国钱币,币面铭有“PTT”字样,胡适一下联想起“怕太太”三字的拼音首字母,于是就发起成立“PTT”协会,会员证章就是这枚“PTT”钱币。胡适晚年还在热衷此事。1961年,他的朋友李先生在巴黎收集到了十几枚“PTT”币,托叶先生带给在台北的胡适。胡适同时买了六七本意大利怕老婆的故事书Belphogor,连同“PTT”币交董显光转给华盛顿“PTT”俱乐部会长。他给他的秘书胡颂平还讲了抗倭名将戚继光怕老婆的故事。
  江冬秀真是那么个“悍妇”吗?非,非,非也。笔者朋友程法德先生是留在大陆亲近胡适夫妇的唯一上庄胡家人,他眼中的“冬秀外婆”是,(抗战之初)“还不到五十岁年纪,五短身材,体型发福,讲话一口京腔”,“穿着朴素,日常多是穿一袭合体的阳丹士林布旗袍,逢过年和喜庆的日子才换上素色的绸缎长袍,再是发髻上多戴一枝大红的绸花。她看上去总是很整洁,脸上常常带慈祥的笑容,又很讲究礼貌,雍容大方,有点贵妇人的气派”。旁人都爱议论的,是江冬秀那双小脚。她很听胡适的话,订婚后,胡适从美国来信,要她“放成天足”,并说“胡适之妇,不当畏旁人之言也”。江冬秀的确按未婚夫的要求放足了,但没有“复天”。程先生眼中,“她的小脚只是肥了一点”。“当我搀扶她上下电车时,我很纳闷为何她的小脚上总是著一双有后跟底的很小号的皮鞋――穿那种皮鞋,鞋头要塞一些棉花才合脚。在那(20世纪)30年代,缠小脚的老太太还很普遍,流行的是穿平底绣花鞋。我想,大概穿皮鞋她才觉得有点时髦。此外,冬秀外婆除了常年手上戴一只赤金的桶箍戒指外,别无珠宝首饰,这在当年上流社会夫人中很少见的”。
  胡适是乐意接受太太管束的,正如他所言“情愿不自由,便是自由了”。胡适手指上有枚“止酉”戒,那是在他四十岁生日时,他的太太专门定制,给他戴上去的。那一回,也恰逢北大校庆三十二周年,就任北大文学院院长的胡适搬到米粮库四号新宅,设宴招待同人、朋友,大家正觥筹交错,不料江冬秀给他戴上了“止酉”的戒指,不免煞了风景。因为胡适患有心脏病,江冬秀苦心孤诣想出了这一招。1931年春,胡适赴青岛,山东大学“酒八仙”(杨金甫、赵太并 、陈季超、刘康甫、邓仲存、方令儒、闻一多、梁实秋)邀他斗酒,他扬起戴着“止酉”戒指的右手,要求免战,并说“得意尚呈金戒指,自羞感谢吾夫人”。
  不写白字,不打麻将,那就不是江冬秀了
  江冬秀素描之一:搓麻将,素描之二:写白(别)字。不写白字,不是满口熟练的京片儿,那就不是江冬秀了。这里有一封这位“大名垂宇宙”的博士太太1938年12月8日,从上海写给在美国大使任上丈夫的一封家书(白字或病句笔者在括号内作了更正):
  xing (马偏旁辛字):
  今早报上说你因身体不适,进某医院疗养,我看(了后)吓我一大跳!盼望不是大病。但是你要(是)没有几分病,不会住医院,是(使)我很不放心。盼望老天爷开眼,就(让)病好了罢。是不是牙痛病见(现)痛凶了?我只有靠天福保佑你,祝你康健。我实在不能回想(忆)了。你(以前生)一两次的病,大半我都在(你)身边多(“多”字应删去)。回(否)则在国内,信电都方便,现在心想打(发)个电报都不敢(能)。可怜到我们这个地步,做人太难过了。
  开门见山,直白自己的感情,女性特有的爱怨五味俱下,比起那个时代套用典故,文绉绉的尺牍,不知高明多少了。怪不得胡适曾说:“病中得她书,不满八行纸,全无紧要话,颇使我欢喜。”就在这封慰问信中,江冬秀还老实不客气地直奔另一个主题:
  你的脾气好胜,我一晚不睡觉,望你平身(心)气和,修养修养罢。你的师姐师妹要把我们全全(全家)送掉,也是前世遭击(造孽),现世出这一班宝贝。想开点罢!干(甘、安)心完了。
  江冬秀丝毫没有忘记当年胡适康奈尔大学时期的“师姐”韦莲司、哥伦比亚大学时期的“师妹”莎菲,以及精神追踪到绮色佳去学农的小“师妹”曹诚英“这一班宝贝”。接着笔调又一转,回归正题,江冬秀始终主张胡适教书做学问,反对胡适出去做官,她直白道――
  你现在好比他们叫你进虎口,就要说假话,他们就爱这一套。你在大会上说老实话,你就是坏人了。我劝你早日下台罢,免受他们这一班没有信用的(小人)加你的罪,何苦呢?……你看了我这封信,又要怪我瞎听来的,望你不要见怪我吧。我对与(于)你,至少没有骗过你呀。
  江冬秀的众多“白”字中,有一个“狠”的字是很有色彩的。据说这个“狠”与现在的“很”字在五四时期是通用的,她是从胡适著作中学来的。她读胡适作品,在胡适的氛围中,接受新文化还是积极的。不过,她有个异于胡适的特殊爱好,就是搓麻将。江冬秀的搓麻将是出了名的。她做了胡适博士太太后,除露一手烧徽州菜、指挥佣人干活外,就无限制地战“围城”,从北京搓到战时上海,战后又搓到北平,再搓到纽约,战线绵延她的大半生,战绩嘛,可以说战无不胜。她的手气特别好,每次总是赢局,麻将桌上赢来的钱,几乎成了胡家不固定收入之一。江冬秀沉醉于“围城”战,忘了时间,忘了国界,忘乎其所以然,乃至1950年狼狈流寓美国纽约后,尽管因为经济窘迫,迫使自己打理生活,还是渐渐支起她的麻将桌,汇聚她的(华人)麻将友。她的“天外天”生活又热闹起来了。一件发憷又令人叫绝的事发生了。美国纽约八十一街一○四号胡宅,那天“围城”正鏖战――
  这天是正午,天下着雨,窗帘都挂着。那座公寓是长条形,我住在这一头,中间是客厅,客厅那边是我的太太的房间。那天我不在家。我的太太看见窗帘里爬进一个人来,吓了一跳,于是去打开了房门。这个贼是不晓得我家有多少人,他看见我的太太指示他从房门出去,他就走了。
  好险!如果胡太太尖声高呼起来,此贼可能会铤而走险,掏出武器来对抗;如果吓得倒下,此贼正好下手,大劫一通;如果拿起家伙来驱赶,那肯定要发生流血事件了;如果……聪明又大气的江冬秀,巍巍颤颤扭着她那双小脚,不动声色开门送盗。此君哪知城中深浅,还是走为上也。
  从此,“胡太太开门送贼”的事流传在北美华人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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