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亮的婚事|孙亮胖子

  全球金融危机呼啸而来,影响的不止是写字楼里的白领,还有一个庞大的群体――农民工。根据统计,在全国1.3亿外出农民工中,因全球金融危机失去了工作,或者没找到工作的,大约有2000万人。在劳务输出大省河南,县级市邓州市的130多万人口中,常年在外务工者超出40万人。春节前,邓州返乡农民工人数在15万以上。这些身兼农民与工人的劳动者,回乡之后的生存状况如何呢?请看发生在邓州一个普通村子的故事――
  
  南河池村位于河南省邓州市辖区的西北角,600多人口的村庄,外出打工的青壮年超过150人,21岁的孙亮是其中之一。
  早在2008年11月,孙亮就回村子了。他打工的鞋厂宣布倒闭后,这名年轻的针车工滞留半月,也没有找到新的工作。回家后,孙亮发现,金融危机的影响也渗进了村子里。打工的年轻人有不少失业的,没失业的也抱怨工资降了。
  
  年三十女方来“看家儿”
  
  16岁那年,孙亮从初二辍学,下南方去了。“一看书就头疼”是他辍学的理由,这样的理由在乡下孩子中颇为常见。
  父母倒也不在乎这个。父亲考虑到大学生都很难找工作,即使让他勉强读下去,怕也没有啥好的收场。母亲则想得更远,“到南方尽量领个老婆回来呀。”
  孙亮对母亲这种想法有些不屑,“人家的闺女又不是在野地里长大的,咱咋能说领就领?”
  他还是主张走明媒正娶的路子。不过,孙亮也不否认自己面对厂里女孩时的自卑和拘谨。“不愿意跟她们多说话,有时候也不敢。”在孙亮的眼中,那些女孩们经常换手机、买新衣服,手里拎着大包的零食。
  “太能花钱了,咱养不起呀。”年前回到村里后,孙亮家里就动员亲戚邻居给他说媒。
  在邓州的农村,男孩子想结婚,至少要有一院气派的平房,若是不欠任何外债盖的,就更好了。这样的平房,孙亮家有两座,加起来也有十来间。
  到年底,外出务工人员返乡,孙亮的婚事才有了眉目,对方是他小学四年级的一个同学,邻村的。
  大年三十,女孩在多名女性亲属的陪伴下,到孙亮家来“看家儿”了。在豫西南,“看家儿”一般都是走走过场,在女方同意的前提下,陪同的亲戚提供点建设性意见。果然,“看家儿”顺利通过。不过,家长怕夜长梦多,大家商定过完年看个日子,尽快把婚事办了。
  现在,连不识字的老村民都知道了“金融危机”一词,孙亮和女孩都认为不能让婚期耽搁求职的良机。
  在两年前,随便哪个时节去南方,都有厂子可以进。但从2008年下半年开始,一切都变了。不少工厂门口,都站着等待招工的年轻人。而厂子内,也是月月减薪。
  从去年种麦时开始,村子就不断有孙亮这样的年轻人从南方回来,比往常早了好几个月。村民们慢慢知道,电视中遥远的“金融危机”,使不少厂子倒闭,打工的人失业了,只能提前回家。
  女孩跟孙亮约定,结婚后,要么她跟他南下广东,要么他跟她北上青岛。总之,不待在村里。
  
  打工者回家后的“闪婚”
  
  孙亮的经历,按照在大城市里的说法,就叫做“闪婚”―――相亲快、定亲快、结婚快。
  不过,不到一个月就决定婚事,孙亮并不是“闪”得最快的。
  同村比他大几岁的一个小伙子,在3年前,也是年底,从相亲到办婚宴,只用了3天时间。
  外出打工的姑娘小伙,一年都只能在过年时回来一次,相亲,则是年龄越小越有优势。一旦过了25岁,姑娘难找像样的小伙,而一个超过30岁的光棍汉,在方圆几里内只能找那些丧偶或精神有问题的中年妇女做老婆。
  家长催婚的另一个动机,是怕男孩在外被远方的女孩把辛苦钱骗光了。或者,女孩跟外地的男孩走了,远天远地,家里岂不白养她一场?
  尽管打工的生活很苦,又有经济危机挡道,但村民们的钱包越来越鼓,却也是实情。不少人一边叫穷,一边盖起成片的新房。在南河池村,发愁没有宅基地盖房的人,要超过发愁没有钱盖房的人。
  他们不介意为了一座平房,或一场婚事,耗尽十几年的积蓄。“大不了种地,饿不死的。”
  
  仅靠种地还不行
  
  当然,在这个村子,土里刨食的农民,要想解决年轻人的终身大事和生计问题,仅靠土地还是不够的。这里的人世代务农,直到解放后,才慢慢有人走出去,成为“吃国家饭的人”。改革开放30年来,这个600多人的村子,出了十来名大学生。
  这些走出去的人,都没能给村子带来什么改变。近几年来,大学生就业形势的严峻,也使村民们放弃对读书的敬畏,不少孩子像孙亮一样,初中没毕业,就加入了打工的大军。
  不能不打工。想娶媳妇就得有房子,钢筋水泥和建筑队工钱年年涨,一处7间房子的小院,至少要10万块钱。
  在南河池村,像孙亮这样的五口之家,大约可以分到13亩地。肥料在涨价,种子在涨价,柴油在涨价,而这里的主要经济作物辣椒的价格,却年年跌,从七八块钱一斤跌到2008年年底的两块多。
  这13亩地辛苦一年下来,加上政府补贴,一亩地最多可以收500元,总共是6500元。不说人情世故和小病小灾的开支,单指望种这13亩地,也要14年才能凑够盖房子的钱,更何况还要吃饭糊口呢。
  每一个家庭和年轻人都在为生活打拼。孙亮有个弟弟,跟他一起在惠州打工,每个月工资发放后,弟弟都必须把大部分钱交给哥哥,由哥哥寄回老家。3个月前金融危机影响尚不明显时,他们俩每个月分别都能拿到1600元左右的工资,各寄回家里1000元。
  “家里不花他一分钱,都攒着给他盖房子呢,他能有啥意见?”孙亮也不怎么花钱,最多去夜市里打打两块钱一场的台球。厂里有工友喜欢吃喝玩乐,是“月光族”。孙亮不羡慕他们,他认为,人跟人是没办法比的。
  在村里,孙亮两兄弟是众多打工者的好榜样。事实上,超过三分之一的家庭称,他们并没有从打工的子女那里获得什么收益。
  并不是每一个打工者都那么顺利安稳。同村的孙芳,在过去的两年里换了5个工厂,要么找不到工作,要么不适应工作。她当年离家时,是母亲给的路费。两年后返乡,身上不足1000块钱。还有人喜欢花钱。孙辉前年在广州白云区一家鞋厂打工,月收入1800元。他喜欢喝酒,又喜欢跟工友打牌,还经常买六合彩。
  村民们发现,跟十几年前出去打工的人比,现在出去打工的年轻人,越来越容易沉迷于物质享受。他们寄回家的钱,比出去打工的年长者越来越少。
  
  林林总总的开支
  
  20年前,还没有普及拖拉机的时候,村子里谁要能养一头大公牛,赶着大牛车,把庄稼活儿做好,便是村民们羡慕的对象。现在,这些人都老了,在寒冷的北风中,他们抄着手,旁观着年轻人的热闹。家庭里的权威,也在向那些能挣钱的年轻人转移。
  孙亮的父亲以前喜欢赌个钱,母亲劝阻多次都没用。但当孙亮在南方打工后,父亲开始听他的话了,天天躲着那些赌友,这让孙亮的母亲颇感欣喜。
  在村里人看来,要么你勤奋,要么你聪明,只有你能挣更多的钱,盖更好看的房子,才能获得别人的抬举。不过,即使住上了新楼房,骑上了摩托车,用上了漂亮的山寨手机,村民们的处境,跟以往并无根本改变。4年前,河南全省的农业税取消。紧随其后的,是农资产品涨价。一辆10匹马力的拖拉机,4年前的价格是4000元左右,现在接近7000元。
  其他方面的开支,也不轻松。在自家宅基地盖座新房,办理集体土地使用证时,需要给镇土地办交2000块的“办证费”。而按照河南省发改委去年关于涉农收费的最新规定,农民利用集体土地新建、翻建自用住房时,除收取土地证书工本费(普通证书每证5元)和《房屋所有权登记证书》工本费外(收费标准为每证10元),其他行政事业性收费一律取消。
  死后也需要开支。政府要求村里的人去世后必须火化,理由是保护耕地。但村人还是愿意花2000多元将亲人遗体火化后再土葬。
  一些人情世故的开销,也让他们感觉不安。
  村子里几个月薪超过3000元的年轻人,都是在青岛的电镀厂打工。天天接触重金属,他们明知毒素会在体内沉积,不过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在他们看来,即使挣来更多的钱,自己作为农民的命运也不会有太大改变。
  
  一条鼓励创业的短信
  
  大年三十这天,孙亮接到一条当地移动公司的短信,说政府为本地务工人员,制定了种种优惠措施,“欢迎回故乡创业”。
  短信没有讲究竟有哪些措施,孙亮也懒得问。
  而根据媒体报道,受国际金融危机影响,邓州返乡农民工人数在15万以上。该市积极开辟创业、培训、基础设施建设3条“绿色通道”,力助返乡农民工再次就业,扶持携带一定资金返乡的农民工投身种植、养殖业,简化工商营业执照的办理手续,优先为他们办理每人不低于2万元的财政贴息贷款。
  在孙亮看来,在村子里,大家都想创业发大财,却不知从何创起。
  村里只有两家养鸡场,10里外的镇上,做小生意的都挤破了头,没有什么空间留给这些更偏远的农民。村里没有矿藏,附近也没有工厂,除了没受污染的小河和明澈的星空外,这里没有太多可以向外乡人夸耀的东西。
  村里150多个出外打工的年轻人,靠着亲戚朋友的帮忙介绍,多是去广东的一些服装厂、玩具厂工作,也有人到青岛的电镀厂打工。金融危机使得在外地从事轻工业的打工者都发觉,钱越来越难挣了。村子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打工者,是在南方失业后返乡的。
  孙亮离开南方时,是失业的,再回去是否能找到工作?“应该可以吧,我弟弟还在那里呢。”但他也不敢过于乐观,在他打工的惠州黄埠镇,鞋厂倒闭了三分之一左右。倘若继续倒闭下去,“我也只好换个地方了。”
  孙亮打算过了正月十五把婚事办了以后,将继续背上行囊,到沿海去碰碰运气。
  他们美好的期望,就像门上新贴的对联,一年接一年。
  (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摘自《新京报》)
  
  题头照片:2009年2月3日,正月初九,河南出门务工的农民赶往火车站。牛书培/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