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的特征是,无论你从中间哪里翻开读,都会发现是好书。 书和读者的关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阴险。 市场上充斥的许多烂书,不再是人类精神进步的阶梯,而是哄你一踏上去就摔一大跟头的朽木。哄弄读者的手段现在主要有这么几种:1、书腰推荐。2、书店榜单。3、书评。
我对书腰推荐是深恶痛绝。那些熟悉的老脸,就像是沿街叫卖耗子药的小贩手中的录音机。他们嘴里的词儿大约不外乎力推,力荐,吐血推荐,人格推荐,信誉推荐……这帮家伙简直无所不能,“于学无所不窥”,小说也推荐,散文也推荐,财经也推荐,文史也推荐,甚至有大老爷们儿推荐小女生写的护舒宝口味的青春日记。现在推销保健品的虚假广告,如果没给有关部门交够保护费,隔三差五就要被收拾一回,为其代言的名人也常被弄得灰头土脸。我想,是时候收拾一下那些为书做虚假广告的“书腰脸”了。惩罚的办法比较人道,不罚款,不判刑,就罚丫把自己推荐的几十本烂书,都抄一遍,必须学古代僧人,用自己的血做墨,还得是工笔小楷。
至于书店榜单,就更加不要在乎。别人爱看什么,跟你没关系。更何况这个“别人爱看的”,没准还是“别人被爱看的”。我曾见过一个书店的榜单,充斥着吓死人的书名:《如何嫁给千万富翁?》、《贤妻良母手册》、《通往钻石王老五的班车》、《20岁跟对人30岁做对事》……要是榜单的尺寸够长,我估计还会有《40岁出对墙》、《50岁绝对经》、《60岁死对老公》、《70岁找对棒小伙》、《80岁遗对产》、《90岁还对魂》……
再说书评,在咱中国,那可是对阅读这种顶美好的事儿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如今的书评家,以诈骗罪将百分之九十关进监狱的话,估计也不太冤枉。剩下的百分之十,还得弄到超大型甩干机里烘烤个几个月才行,因为他们写的东西,水分实在太多。
一棵树必须长到一定高度,才知道怎样的空气更适合。读书人亦然,必须独立到一定程度,才知道怎样的书籍最可珍贵。让书腰滚蛋吧,让榜单滚蛋吧,让书评也滚蛋吧。读书既是门艺术,也是门科学,不应该沾满他人的口水,也不应该沾满毛主席胖脸的水印。
我有几个未必多高明的选书的法子,这里就说说,作为美芹之献。
首先是相信经典。经典是在最苛刻的淘汰机――时光的筛选下脱颖而出的人类智力与情感的结晶。不是每个时代都能出现大量的经典,如果一本新书以经典的姿态高调问世,绝对值得警惕。如今每年全世界有数亿本新书出版,中间可能会有未来的经典,但是从数亿本中选到它们,需要力气,还需要运气,不如相信时光与前人为你作出的判断。遗憾的是,现在打着重印经典的牌子的书不少,真正属于经典的却不多。我国的四大名著例外,每年都要再版无数次。不过我觉得,中国人也许并不应该一辈子反复阅读关于武将、猴子、脂粉、强人的故事。
正因为太多的经典好书常常得不到重印,以致不良旧书商能够奇货可居,漫天要价。在任乃强的《华阳国志校注图补》再版前,1986年出版的刘琳校注的华阳国志被旧书商炒到150元以上。同样价格离谱的旧书还有很多,譬如丁文江、赵丰田编纂的《梁启超年谱长编》,2009年也再版了,再版前该书的复印本都要卖100元。还有钱伯城笺校的袁宏道集(20世纪80年代上古版,全3册),2009年再版前,旧书商居然一套卖到500元以上。如今这帮旧书商只好大降价格,袁宏道集的旧书直接落到几十元,华阳国志的旧书也跌到了30元~50元。至于《梁启超年谱长编》,除了利欲熏心且脸皮极扎实的脑残,没人敢再卖标价100元的复印本了。
其次是选对版本。现代书籍的版本,无非包含出版社、作者(编者)、出版年月、出版地点等要素。老字号的出版社,譬如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三联书店等,也不是不出烂书,但相对而言烂书的几率要少得多。作者也非常重要。如果男小说家老是喜欢化妆出镜,且最大的绝活是抄袭,那么此人的作品基本可以扔出你的视野了。出版年月则可以映射这本书背后的时代风气。譬如近代史著作,在1949年~1976年间中国内地出的论著,基本没什么读头,不过资料汇编倒是颇有可取之处。在这个年代,史学家的功力仍在,但方法基本都意识形态化,所以只能取其史料汇编,而无需多观其论著。出版地点也常能反映书籍特质。譬如海外学者的著作,港台版本通常就胜于内地版本。内地出海外书籍爱删节,乃是老传统。萧公权的自传在内地出版,惨被删节近百处,删节地方还标上方框,注明此处删去多少字。有些编者为了安慰读者,特别标明“有极个别删节”,譬如内地出的费正清编《中国的思想与制度》,而我详查内文,哪里是极个别,是整段整段地删。编者的“极个别”,不妨找出另三个字来形成绝对,曰“一小撮”。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选书必须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脑子去判断。在书店里购选一本书,最好是仔细读其序跋、目录,再挑读几页。好的序跋是一本书的精华导读,目录则是它的x光骨骼图。挑读几页,可以真正与其发生关系,就像在娶一个姑娘之前,你最好拨开她的嘴唇,跟她吻上那么几次。顺便说一下,好书的特征是,无论你从中间哪里翻开读,都会发现是好书。反之亦然,烂书我只需要翻开任一页,用鼻子闻一闻,就知道是烂书啦。
在《文学讲稿》的前言里,纳博科夫曾说,书的作者始终在无路可循的山路上攀登,当他终于登顶,你猜他在那里遇见了谁?是气喘吁吁却又兴高采烈的读者。两人自然而然地拥抱起来了。如果这本书永垂不朽,他们就永不分离。这是我读过的关于作者与读者关系的最动人的话,祝愿读到这篇文章的朋友们,在有生之年,至少能享受一次这样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