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向东是一个什么样的受贿者?他为什么受贿?为什么投案自首?一审宣判后,他又为什么不上诉? 听说记者来采访三门峡市交通局前局长单向东受贿案,安阳市中院宣教处长郭新建的第一句话是:“二审有没有结案?”听说单向东在一审宣判后并未上诉,郭处长很是惊奇。
还有一件令人称奇的事是:一审认定单向东的9起受贿事实,只有1起是省纪委调查组事先掌握的,另8起都是单向东投案自首后主动交待的。
单向东是一个什么样的受贿者?他为什么受贿?为什么投案自首?一审宣判后,他又为什么不上诉?
单向东
2009年4月4日,单向东向省纪委调查组投案时,他的身份是河南省三门峡市交通局局长。在这个位置上,他已经干了10年。
单向东文化水平不高,初中毕业后参军,在部队当文书。退伍后,他先后当过三门峡湖滨区检察院主管反贪的副检察长、三门峡市政府法制办主任、市土地局副局长、市信访局局长。2000年,单向东调到市交通局任局长、党委书记。
刚到交通局时,干部职工对单向东印象很好,期望值很高。单局长一来就解决了单位积累多年的干部子弟就业问题,一下子解决了上百人,人人喜笑颜开。为解决交通局干部职工的住房问题,单局长又着手筹建“交通花园”。交通局的机构改革和科级干部竞争上岗,也是在他主持之下搞的。以前交通局的科室少,职数不到位,功能不健全,在单局长手上,一下子提拔了50多个副科以上干部。
但后面两件事,反成了交通局干部职工怨言四起,对单向东滋生不满的根由。
单向东的一些同事说,老单这个人很圆滑,处理问题不是当机立断,而是爱“揉”,揉得谁都弄不成事。建交通花园本来是件好事,但老单一下子建了8年,好事变成了坏事。如果花园在2002年竣工,当年三门峡楼市均价是900元,平方米。交通局内部规定:县级干部住房面积在120平方米内,每平方米缴集资款700多元;超过120平方米的部分,每平方米缴900多元,当时这个价格不算低了。但老单一直盖到了2008年。交房时,购房者每平方米须缴款一千四五百元,一套房子多缴了10万元左右。尽管房子盖得很漂亮,大家还是骂老单。
2005~2006年机构改革和科级干部竞争上岗,老单有意拖长时间,又弄了两年多,让这些人跑来跑去。干部要想通过民主测评,得给每个班子成员都送礼。高峰时送礼者把交通局楼道都堵了。那两年,交通局告状信满天飞,弄得大家都很疲惫。副局长尚柏仁在博客里写道:“通过海事局那场事,以及2005~2006年的机构改革和科级干部的竞争上岗,我才真正清楚什么叫胡说八道,什么叫颠倒黑白,什么叫无事生非。在交通局的最大难处和郁闷,是你搞不清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遇到事情,你不知道谁在帮忙,谁在看热闹,谁在帮倒忙。在事情背后,你弄不清楚是谁在拨弄是非……”
单向东很自信,一般听不进别人意见。他也确实聪明,口才很好,有人形容他是“地上的事他全知道,天上的事他知道一半”。你一开口说话,他就知道你要说什么,截断你的话。一下子给你说完了。但他爱耍滑头。你来找他办事,他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揉你一两年,揉得你没脾气。在他当局长和党委书记时,交通局党委很少开会,大事不上会,上会议小事,班子成员的作用发挥不成。当时,交通局副局长有8个,副书记兼纪委书记1个,助理调研员3个,这么大的班子,都闲得没事干,就老单一个人忙得不行。很多事情连主管副局长都不知道,老单让他亲信的助理调研员去办。
老单当了10年局长,交通局至少调进过300人,都是与两三个领导一商量就进了,其中绝大多数有利益交换。由于交通局的干部职工多是内部子弟,整体素质偏差,他们把位子占住了,大中专学生进不来,干部只在内部交流,有人戏称这个单位是“亲家局,夫妻科。孙子打水爷爷喝,外甥开车舅舅坐”。
曾经,交通局有三四名干部,触犯刑律,法院已经判了刑,但单局长兼单书记迟迟不给他们下党籍、行政处分。2006年,交通局的二级机构――海事局一名局长,给安徽芜湖人办假船员证,去那边倒卖。事发后,芜湖法院将其判了刑,但他的工资和福利待遇还一分钱不少,副局长也不免,党籍也不开除。三门峡市交通局还有一名女干部,孩子在澳大利亚上学,她去陪读了两年,工资照发,职务照保存。
在三门峡媒体人眼里,对单向东突出的共同印象就是傲慢。2006年5月,央视《焦点访谈》来采访三门峡危桥乱收费情况,单向东不理不睬,记者把摄像机架在交通局大门口拍。节目播出后,交通部领导紧急批示,市领导也批评了单向东,单才赶忙带钱去北京活动。
记者在三门峡接触到的不同受访者,有个同样的说法:单向东只买市委书记的账,连市长他都不当回事儿,这样张狂的人,迟早会出事。
交通局
2010年9月15日。三门峡市交通局办公室主任王玺光在电话里说:“单向东的事儿我不好说。他要还在台上,咱说说他没什么,现在人都判刑了,你说他不好吧,是你个人心理阴暗;说他好吧,是你思想、立场有问题……”
在单向东当局长期间,王玺光饱受压制,私下常发牢骚:“现在交通局没人考虑怎样发展三门峡的交通事业,人人想着发展自己的钱包。”
2010年9月14日。记者在三门峡市交通局采访了几名副局长、调研员。一些干部不是粗鲁地拒绝受访,就是婉称“这些事不好说”、“我不了解情况”。他们的心态也许很复杂,但对媒体的防备和敌意却是明显的。
交通局领导班子最兴旺时,有副县级以上干部20名,他们平均管不到一个部门。交通系统的二级部门并不少,但个别局领导还没有分上工,就是管有部门的人,工作量也很小。老单虽然协调能力很强,但要摆平这些“活菩萨”们也不容易。开会时,并不复杂的事情,你说东他说西。单局长要费很多口舌才能统一大家的认识。他再三强调大家发言要“简单点,简单点”,会议往往还要加班加点,后来老单干脆就不开会了。外面有饭局时,最难做的是局办公室主任,班子成员让谁去?不让谁去?全上阵吧,桌子坐不下,不让谁去,谁就会背后骂娘。因此,一个内部机构改革搞了两三年,一个家属楼小区建了8年,也就成了很正常的事了。领导一多,就有平衡协调的问题了:年底发奖金、出差报销、添置办公设施、订报纸、分茶叶、用车标准、手机更换、来人接待规格、分房子选楼层、子女就业你有他没有等等,都会惹来纠纷。
2009年,单向东犯案前后,以他为首,交通局揪出了一窝“腐败分子”,干部被判刑5人,撤职1人,党籍处理2人,包括被判刑12年的卢氏县交通局局长揣予苏。揣予苏在人们眼里,尚算是个正派干部,他受贿128.3万元,另有217万元不能 说明合法来源。但这些钱揣予苏一分没花,全都放姐姐那儿了。省纪委传讯揣予苏后,他给姐姐打电话说:“放你那儿的钱,赶快存起来。”于是乎东窗事发,揣予苏就被“双规”了。
2009年3、4月份,老单在交通局也呆不下去了,他怀疑有人告他,老干部、班子成员、施工队……都在怀疑之列。老单想走又不敢走,怕一离开就被告状的撂翻了。他花了很多工夫跑官,想提副厅级却没提起来。他的胃上长了息肉,担心癌变,去北京住院治疗。行前,河南省纪委几次传讯单向东,新任市委书记也找他谈话,劝其主动交待问题。单向东向省纪委、市领导拍胸脯说:“我是搞反贪出身的,我没有任何问题!”
但他心里已然乱了分寸。一名姓王的矿主说自己在省里有关系,单向东便借款260万元,交给王矿主,让他去省里活动,想靠关系摆平这事。
北京治疗期间,交通局一名副局长代表班子成员去看他。两人坐在病房里,推心置腹地谈话。单向东说:“今天咱们不是作为上下级,而是作为兄弟,你跟老兄说说,我在交通局10年的得与失。”副局长说:“你的优点是协调能力强,不得罪人,还干了些实事。不足是,你不愿得罪人,反而得罪了很多人。比如10个人里有两个坏人,8个好人,2个坏人你不批评,未必就维持住他们,反而得罪了那8个好人;第二,你是好事没办好。”副局长举了交通花园和机构改革两个例子,单向东深以为然。告别时,单向东手上扎着针管,把副局长从八楼送到一楼大厅。这是他以局长之身,与部下的最后一次会面。案发
在北京,单向东有一周时间与王矿主联系不上,他猜测此人已被省纪委控制住了,决定回来投案自首。
单向东受贿案的审判长梁艳红说,当时,省纪委调查组仅仅掌握了建筑公司老板张景熬向单向东行贿100万元的情况。单向东投案后,主动交代了调查组尚未掌握的一系列受贿情况,以及欲通过王矿主行贿等涉嫌犯罪的事实。
法庭认定的单向东受贿事实分为两类。一类是接受部下请托,收受其贿赂,在其职务提拔、亲属工作安排上提供帮助,这类事实有4起。第二类是规划、施工部门希望在工程规划、承包、施工及工程款拨付方面得到单向东的帮助,而向其行贿,这类犯罪事实共5起。
单向东的受贿金额为264万元人民币、1万美元、5万港元。有意思的是,单向东让王矿主拿去行贿的钱也是260万元,两者之间有无某种对应关系?梁艳红庭长说,法庭审理中没有发现这一点。并且,由于单向东的此项活动属于犯罪预备并系自首,法庭决定不追究其行贿罪。案发后,这260万元全部追回,予以没收。
但也有人说,因为单向东当过副检察长,有对付反贪经验,所以,他主动把自己的受贿金额交代为260多万元人民币,跟要行贿的260万元正好达到“收送平衡”。而且这260万元中,有250万元是向朋友借的。他是否在这时就为自己万一被捕而留了后手呢?单向东案发后,三门峡坊间盛传,单局长受贿金额远远不止200多万元,除三门峡外,北京、深圳等地就有他六七处房产。即使坐上十来年牢,单向东出狱后照样能过上好日子。但根据记者在三门峡市的调查,尚未发现这方面的有力证据。
单向东受贿案由省高院指定安阳市北关区法院审理。基层法院对被告人单罪最高可判15年徒刑,这是否意味着省高院提前给单向东预估了刑期?单向东的辩护人王峰义律师笑道:“不能这样说。在法庭宣判之前,任何被告人都只是犯罪嫌疑人……像单向东这个级别、他的这个受贿数额,一般都是指定到基层法院审理。”
单向东及其辩护律师称:单投案后,主动交待了他向三门峡副市长张君贵行贿100万元一事,具有重大立功情节。但法庭并未认定这一情节。梁庭长说,立功应该是主动揭发别人的犯罪事实,单向东主动交待自己的犯罪情节,不符合关于立功的规定。副市长张君贵也不承认有这回事。他说:“第一,我当副市长主管交通时,单向东才当两年交通局长,他怎么会贪贿这么多钱,就给我送了100万?第二,我与老单的关系并不好,我交办的正常工作他就不干,更别提给我送钱了。”但单向东一口咬定说,建筑公司老板张景熬送给他100万元,他转手就把这笔钱送给了张副市长。
那司法机关到底有没有认定这一行贿情节呢?梁庭长说,这件事我们向公诉机关提出过,公诉机关的答复是:此事要经进一步调查后,另行处理。
2009年12月24日,一审法院作出判决,判处单向东有期徒刑13年,并处没收财产300万元;已追回的赃款260万元予以没收上缴国库,未追回的赃款264万元人民币、1万美元、5万港元予以追缴后上缴国库。
法庭宣判后,辩护律师又见过单向东两次,第一次问他要不要上诉?单说考虑考虑。第二次,单说不上诉了。
安阳市北关区法院的梁艳红庭长是位精干的女法官,她说:“单向东为什么不再上诉?我的理解,一是单向东犯罪事实清楚,他当庭都予以承认,而且这些犯罪事实,大部分都是他主动交待过的。二是对单向东的审判,该考虑到的从轻情节,法庭都已考虑到了。”
王峰义律师在为单向东辩护时说,被告人单向东的家属将积极退赃。但梁庭长对记者说:“目前还没有退赃,虽然我们一再催促,并通过律师向他家属做工作,但单向东的爱人说,他们唯一的儿子患退行性肌肉萎缩症,每天要靠昂贵的药物治疗来维持,实在是无力退赃。”单向东的儿子现在北京,已婚,并有了孩子。梁庭长说,在开庭前后,她几次接触单向东。单向东说他对不起家人,特别是对不起儿子。回回提起儿子,他都眼含热泪。单向东的同事和律师知道他儿子有病,但不知是什么病。单向东的妻子身体也不好。
为何反腐败无人喝彩?
三门峡是座小城市。这座城市有多小呢?全市共有600多辆出租车,白天,这些车辆大半时间在街上空驶。不管你在什么地方,只要给出租车公司打个电话,5分钟内,就会有一辆的士驶到你的面前。在这座小城市,在去年,单向东案发前后,共有1名副市长、3名局长、1名县委书记涉嫌职务犯罪而被收押,另有一批干部受到了党纪和行政处分。
三门峡市财政局长和交通局长相继落马后,市里准备在这两个局提拔的一批干部,都搁浅在那儿了。交通局曾下很大功夫,跑来了“省级文明单位”的称号。第一年跑来,第二年交通局就出了窝案,“文明单位”称号取消,干部职工每年3600元的奖金也泡汤了。随着省纪委办案范围的扩大,牵出的人越来越多,人人自危,不知道明天还会弄谁?纪委把交通局的账也抱走了,领导连汽油钱都报销不了了。一两年内,没有人敢用交通局的干部,怕再出事受影响。交通局的干部职工由刚揪出本单位腐败分子时的解气、欣喜,一转而为牢骚满腹,怨声载道。
2010年4~6月,交通局党委在全系统开展“讲廉政、树正气、促发展”专项教育活动,查摆问题,并组织副科级以上干部及重点岗位人员150余人,到三门峡监狱召开警示教育大会,听了4名犯人的忏悔报告,参观了犯人食堂、会见室、生产车间和犯人宿舍。“监狱一日游”对党员干部的警示效果如何?尚待检验。
王玺光说:“单向东出事,不是这个人有多坏,主要是体制问题,不光是对‘一把手’的监督有问题,包括现行的财务制度、工资制度等,都有严重的问题,给了有权弄钱的人许多可乘之机。”
记者接触到的三门峡市一些人士,对单向东系列案还有以下反思:
第一,单向东昨天还是三门峡市委表彰的“优秀共产党员”,一夜之间就成了“长期受贿的犯罪分子”,这是为什么?
第二,谁来监督单位“一把手”?所谓的靠班子监督、靠副职监督,都是空谈。当副职的很少有机会接触到市里的主要领导,更没有单独汇报工作的机会。市领导对单位副职的印象和评价,并不看他能干多少活,而是看单位“一把手”是咋说他的?对单位副职的考评主要受“一把手”左右,他们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到了“一把手”身上,再让这些人来监督“一把手”,可能吗?
跟老单一样,交通局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也是部队转业人士。在班子民主生活会上,纪委书记爱说的话是:“我干了14年纪委书记,从来没有查过一起案子,没有处理过一个人!”很是自豪。
第三,现行的干部考核办法也有待完善。谈话、测评、实名或无记名投票、公开或保密结果……不管采取何种方式,能得“先进”、“优秀”的总是单位“一把手”。单向东当局长时,每次民主测评得的几乎是全票,但是转眼他就进了监狱,难道单位上百号人都看不出他是什么人,还是民主测评没用处?
第四,要想让干部不腐败,就得解决好干部的出路问题。目前的公务员管理体制还不能让干实事的人在仕途上有出路,在经济上有实惠。因为仕途的升迁是与工资和待遇挂钩的。很多人在某个岗位上一千多年,甚至终身,在仕途上看不到希望,不得不走歪门邪路;而像单向东这样的人,他想当副厅级干部,需要拿钱去跑,自己就得先捞钱。如果干部升职的正常渠道疏通了,单向东就不需要搂这个钱来送礼,同时,单位“一把手”的权力也相应减少些,腐败行为的发生率也就跟着减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