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导演立在台上,投影的光漏在脸上。
  放映开始,脸上的光渗出方块字:“场务”的“场”、“化妆”的“化”、“导演”的“演”和“演员”的“演”。女导演往台边让了让,“场”、“化”、“演”、“演”顿时像一群寒鸦惊飞而去,一个更大字号的“女”漏到女导演的左脸上,片名题字是红色的。
  片子里,一名穿大红棉袄的胡茬男做了导演,他手持摄像机,跟随女导演饰演的失足女穿马路。沿途贩卖葱姜蒜、冻梨、烤红薯、年画、对联、丝袜的小摊贩原本冷淡麻木,发现镜头之后全都笑了,有的还歪脸捂嘴笑,眼睛里有一点亮飞出来。
  春末的北方,天空煞白,白晃晃的日光像一大块冰砸在房门上。失足女把男导演请进屋时,镜头晃了晃,这部分的画面就虚掉了,女导演在成片中保留了这些技术失误,包括片头那群小贩们发现摄像机之后窃笑、使眼色、咬耳朵的穿帮,并且放大了现场同期声,轰轰——嗡嗡——轰轰——
  “这里很吵吧,”失足女笑了笑,很职业,门牙上有一点口红印,“吵一点好,太安静了不容易进入状态。”
  背对镜头的男导演咳嗽一声,示意她继续。
  “轰轰——嗡嗡——我是南方人,但别问我具体是哪里人,有的姐妹准备在这儿扎根了,所以从不隐瞒籍贯,碰上老乡还能一边工作一边用方言聊天。轰轰——嗡嗡——有意思吧?要不是看在钞票的面子上,轰轰——嗡嗡——谁愿意再和老家的人发生关系啊?没错,发生关系,和老家的人发生关系就好像也和那个闭塞、落伍、插满扶贫碑的老家小县城发生关系,轰轰——嗡嗡——像你这种大城市出身的人,轰轰——嗡嗡——肯定不会理解我们这种小地方来的对小地方的厌恶屈辱,还有那么一丁点可悲的自尊。我老家,还是说故乡吧,我的故乡有很厚的古城墙,轰轰——嗡嗡——县城围在里面,人在县城里有一种禁锢的感觉,站在城墙上你会感觉外面是非常无限的空间,轰轰——嗡嗡——非常神秘的外面的世界,但是你没办法没有能力去见识,你就像一块砌进城墙里的古青砖,那种绝望孤独的感觉,你能明白吗?轰轰——嗡嗡——你肯定不能明白。不幸中的万幸,故乡县城是真闭塞、真落伍,所以我出来以后还没遇到过老乡,一次也没有。真好。”
  轰轰——嗡嗡——
  女导演对这个选景很满意,轰轰——嗡嗡——位于高架桥底下的这座两层小楼大部分时间都藏在阴凉里,隐秘、潮湿,似某种生理构造的象征,轰轰——嗡嗡——头顶的车流不时震落粉尘、石块、水柱,让小楼轰鸣颤抖,轰轰——嗡嗡——不得安生的女人在这里麻木地饮食男女,又像某种隐喻,轰轰——嗡嗡——
  年前的一个傍晚,女导演步行回家,路过农贸城,两边马路牙子上的行道树之间都拉了塑料绳,年画对联挂在上面,风一起,猎猎响。小摊贩做完女导演这单生意开始收摊,默着一张冷脸收好一张张大“喜”大“福”,荣辱不惊。城市像荒郊一样了,也只有春节才能把这座城市掏空,物归原主,让原住民和留守的游民享有几天安静卫生畅通无阻的日子。女导演像只孤魂野鬼一样四下张望,循着轰轰嗡嗡声,望见不远的高架桥以及高架下面一团彩色的光,走近了才看清是一块“保健按摩”的霓虹灯招牌。女导演想到自己常去剪片看片的那家咖啡店,店主元旦以后就歇业回家过年了,敬业程度有待提高。
  门有两道,生锈的防盗门后面还有一道绿色木门。只开了木门,飞飞隔着防盗门说,“你好。”女导演说,“保健按摩。”飞飞迟疑了一下,就把门全打开了。女导演进屋坐上沙发,趁飞飞不注意,抓了抓沙发布,抓掉了手上的铁锈。飞飞把女导演领进正骨推拿间,女导演趴上按摩床,颈椎脊椎被按得咔咔响。房间里没开灯,只有东边角八仙桌上的一尊关公像和一只香炉通了电,发出暗沉沉的红光。女导演昏昏沉沉似梦非梦,吐出一句呓语,“你真好。”飞飞加大指尖、肘部的力道。女导演疼得大梦初醒就叫停了飞飞,说,“想不到你真的会保健按摩。”飞飞笑笑。
  女导演耸肩扭腰,神清气爽了,就注意到正骨推拿间往里还有好几个房间,房门除把手和猫眼以外的部分一律粉红油漆,门边的走廊墙上贴着关之琳、张柏芝和林志玲的海报。女导演问飞飞,“就你一个人?快过年了。”飞飞睡了一下午,精神头足,也就耐烦说说话,“我回家了,你找谁做保健按摩?”女导演说,“我可以过完年再来的,现在生意好吗?”女导演特意补充说,“按摩生意好吗?”飞飞笑说,“我知道你想什么,姐姐,你的右肩有点劳损。”女导演轻描淡写说,“职业病。”飞飞说,“我也不习惯像现在这样太安静,也是职业病。”女导演说,“那就回老家过年,热闹热闹。”飞飞收起暖气片上的连裤袜,说,“我们老家的方言里,‘回老家’就是死掉的意思,想不到吧,老家的人总说我讲话文绉绉的,因为他们不会讲普通话。”飞飞接着说,“回去一趟,来回车票就够我做十一个全身按摩了,再说回去也没意思,除了赌钱还是赌钱,前年过年搁家睡了四天,年初五我就逃回来了,在老家过年其实挺遭罪,人人都眼睛发亮盯牢我,以为我在外头多么风光,太心虚啦。前年回去,老家街上的那些老店都还在,铺面排门一开,店里头的小电视跟着打开,人坐着打牌或者择菜,电视放的全是抗日神剧,我也看,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从大城市回去的就不一样了。”
  暖气管道里的水在汩汩流动,像有一只抽水马桶冲不尽,像有人抱着抽水马桶呕吐不尽。
  飞飞抖擞双臂,放松十指,说,“我恨老家那个地方,你肯定不能理解我们这种小地方的人对出身地的恨,当然我也痛恨这里的交通、空气和物价,但是两种不一样的恨。”女导演说,“人也有不同的两面,我专门拍人的另一面,或者另一面的人。”飞飞说,“一个人有可能就有两到三个不同的名字。”飞飞说着掏出身份证给女导演看,“在这里,我叫飞飞或者十七号,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实姓名和籍贯,你是第一个,反正我不想回去了。”
  女导演把身份证还给飞飞,说,“新年快乐,飞飞。”同时把农贸城门口买的对联也送給了飞飞,“春色满园,宜室宜家”。轰轰——嗡嗡——
  片子里、镜头前的失足女面无表情,冻住了一样,仿佛正在经历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