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以“凤头猪肚豹尾”六字诀论,《赵氏孤儿》的头开得漂亮且合情理。 “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导演陈凯歌为赵家安排了从天而降的灭门之灾,虚构了一段在《史记》和元杂剧之外的前情。屠岸贾在赵家面前的劣势显而易见:作为同僚,赵父赵盾贵为相国权倾朝野,其子赵朔战功在身年富力强;作为男人,他对王妹庄姬有意,却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人嫁入赵门成为人妻。赵朔班师回朝突遭暗算,屠岸贾忍辱负重背下黑锅,后来大殿之上的那场天衣无缝的政变,其实就是屠岸贾精心布局的一次绝地反击。赵家满门被杀,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在随后到来的疯狂杀戮和“托孤、搜孤”的剧情里,《赵氏孤儿》几乎让人重温了观看《霸王别姬》时的快感:精彩娴熟的大场面调度、细腻精准的人物表演、干净流畅的叙事推进,同时不失情感饱满的戏剧张力。
片中有这样一段情节:程婴为复仇带着赵孤程勃投入屠岸贾门下,膝下无子的屠岸贾对赵孤感情日浓。程勃生日,义父屠岸贾送他一把宝剑,却藏在屋顶。程勃兴冲冲上房取剑,屠岸贾对他说:跳下来,义父接住你。程勃纵身一跳,屠岸贾却没有接他。“义父要你知道:谁也不能信!”
这段情节的故事原型来自美国石油大亨洛克菲勒和他孙子,陈凯歌对前文的续写颇有意味。当摔倒在地的程勃再次爬上屋顶时,当着屠岸贾,程婴对程勃说:跳下来,爹接住你!程勃将信将疑跳下,果然被程婴稳稳接住。“爹也要你知道:爹永远不会骗你!”
程婴接住了赵孤,但此后的陈凯歌,却没能接住前面的戏,《赵氏孤儿》的佳作劲道也自此处转折,一路下滑。如果说其后黄晓明饰演的韩厥引发的频繁笑场责任不全在导演,那么整个高潮段落的乏力和草率,无疑应该由导演埋单。
丛林之中的那场马上征战的动作戏,加以好似戏曲舞台的程式化处理,相比开篇赵盾随扈以身为轮、舍命救主那场,这段情节落后了好几个身位,实难与“大片”二字匹配。赵孤程勃并非第一次听到自己的身世,但高潮段落中,他瞬间反目,为父血仇。程、赵两家与屠岸贾之间十几年的宿债,最后竟由片中如此莫名的一剑,打上了死结……
“最不可思议的复仇,不是杀人,是杀心。”这是《赵氏孤儿》预告片中的文字。韩厥得知程婴曾为屠岸贾制药,质问程为何不借机下毒一举复仇。程婴答:“我要让他们相亲相爱,然后让他知道这孩子是谁,我又是谁。我要让他生不如死。”遗憾的是,这样的“生不如死”在片中并未出现。
比诛心之论更加手足相缚的是,程婴临危受命时答应庄姬:不告诉赵孤他的身世,不许他复仇,让他过老百姓的日子。
可惜这些承诺程婴最终一条都没有遵守。因为屠岸贾,程婴家破人亡,复仇是他活着的惟一理由。只是想问问陈凯歌:作为一个义人,在道德层面,程婴有什么理由拿养子的一生作为复仇的筹码?屠岸贾生不如死的同时,会不会还有一具肉身同样生不如死?
从这一点来说,话剧舞台的两位导演最终的改编也许更接近陈凯歌一直追求的“人性”。林兆华最终选择让孤儿放弃复仇,“不管多少条人命,他跟我没关系”;田沁鑫版的孤儿则在养父和义父死后绝望痛诉:“今天以前,我有两个父亲;今天以后,我是一个孤儿!”
一部以“孤儿”为名的悲情名剧,从选择葛优担任主演开始,就注定了程婴的戏份必挑大梁;《赵氏孤儿》更理想的档期应该是明年春天的淡季或者暑期,陈凯歌却加班加点杀入贺岁档,很显然,他并不介意和市场联手,让更多的人听他说话。在内地导演中,陈凯歌依然内功最为深厚,但面临的还是一个老问题:要的太多。
观众一面念念不忘《霸王别姬》,一面从平淡的台词里挖掘“断臂”的新解,这就是现状。“不把你的敌人当敌人,就真的无敌。要做到这一点很难,我也做不到。”这句台词,听起来也像是陈凯歌面对心魔时的喃喃自语。在片中疲软和混乱的结局背后,摇摆的是一位有些寂寞的作者,小心地丈量着自己的精神花园和大众趣味之间的距离。很多导演和他一样: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怎样做自己,越来越成为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