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最后一次倾听】最后一次,英文怎么翻译

  最后一次见岑范先生,他坐在昏暗房间的昏暗角落里,腿上盖着薄绒毯子,身子陷入一把老式藤条椅。说话的时候,他嘴里吐出的白汽只需一秒便消散在空气中,那是上海最冷的时候。我坐在离他大约一米远的地方,落地灯辣辣地照着我的脸。照顾他的一位老哥们静静地听我们对话。
  这是在去年的12月9日。他是电影《阿Q正传》和越剧电影《红楼梦》的导演,曾在我所属的电视栏目做嘉宾。我没想到,那一天,离他最后逝世只有一个半月。
  在那之前,我已有好几个月没有他的消息。有时我有事没事打一下他家里的电话,大概潜意识里觉得,那么有才华的人那么孤独,有些不公平。但他家的电话已好几个月没人接听了,直到一星期前我偶然拨通。
  打完电话,我的耳朵疼了一刻钟。他小脑血管堵塞,听力下降,小腿发肿,大便失禁。电话里,他用焦急而标准的京腔对我说:“对不起,清您说响一点可以吗?”
  我想,我还是去看看他吧。
  2006年7月,我第一次去他家时,没想到80岁的他是个如此健谈的老头儿。他做过演员、编剧、导演,与京剧名家言菊朋、马连良相熟,给梅兰芳拍过舞台艺术的纪录电影,和刘琼、舒适在香港拍过剧情片。而最初,他只是一个爱看电影的中学生,偶然认识了导演朱石麟,后者成了他电影事业的领路人。
  后来,朱石麟去香港拍片,带上了他。再后来,香港大影业公司要和他签7年的合同捧他做男主角,他却一心只想回刚刚解放的内地报效祖国,而祖国并没给他什么事业、生活上的承诺。临走,朱石麟找他吃晚饭,没想到聊到了早上三点。五点船要开,朱石麟撕了张自己的照片给他留念。这一别,就是十几年。1967年1月5日,香港《文汇报》转载了内地报纸对电影《清宫秘史》的批判文章。导演朱石麟看完报纸,踉踉跄跄走了几步,一下倒地,就此去世。而那时,他的徒弟岑范正在“五七干校”舀大粪。
  “我不戴手套。手套沾了粪,不就更留在上面了?当然开始也不觉得很能适应,完了以后,擦擦洗洗手就行了,也没什么,这些都适应过来了。”他这么一说,倒有了些苦中作乐的味道。“有一天通知我们去河边,说是有船西瓜。那有西瓜吃了。我们一排站着,从河边一直往上有个小坡,一排人站在那儿,我还记得呢。我的老大哥刘琼,在香港时一块的,他站在河边上,我就站在他旁边。那边把西瓜拿起来一个一个递过来,他接住后,再传给我。后来他看看我,一下扔过来,‘啪’,我接住了,就想起我们在香港一块打篮球的时候。打篮球时常常也是他传我接再传给旁边。我还有这个印象。”他们这批电影人后来组了个“古花篮球队”,拿过不少奖,还去台湾比赛。当然,那是他身体好的时候。
  “我智商不高,情商更低。”他这么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接,“那个谁,要我片子里面打名字时给他一个画面,我拿他名字和其他两个人放一起占一个画面。这么小的事情我斤斤计较什么呢。”“没有,你这是单纯,你很有才华。”我想安慰他。“谢谢。”他像又想到了过去,“后来拍内参片,我是第一批。我们吃饭,一顿,有两块大排,两个鸡蛋,我一个人还吃不完,总要带回去给我母亲。那个待遇,可是和样板片剧组一样。”他笑了下,半带着骄傲。
  之前他就好几次和我说到他的母亲。他关牛棚的时候,感情脆弱的母亲表现得如何镇静自若。“平常,我母亲在我要出外景时,她送我到弄堂口,看我上车以后,就掉泪了。那天她坐在那儿一点没什么,非常从容,非常安详。我就觉得,她比我懂得多,比我见得多,想得多。我太简单了。”又说到因为母亲的这次到来,带给他怎样的安慰。“你想我那时已经30多岁了,我母亲70多了。我见了我母亲,我母亲坐那儿不动,我过去搂着我母亲,就把脸贴到我母亲脸上。当时我就感觉,只有母亲是跟我亲、真对我好的。”他一直独身,“跟不是真心愿意在一块生活的人共同生活也是痛苦的。我母亲懂,她不是一般的人,没有逼我。”
  那天,我也提起他爱的那个女人。“人很好。”“怎么个好法呢?”“心眼好。”然后,他不愿多说。但之前他曾告诉我,1951年9月6日回内地那天,她与她母亲一起为他送行,老太太亲手送了一把伞给他。
  “坚持到底就是胜利。”这是他的“名言”。问他坚持什么,他说,始终一个人,自得其乐。“我省了多少事,省了多少操心,省了多少烦恼。我无牵无挂,生活过得很潇洒,很自如。”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半是骄傲,半是超脱。不知道为什么,我头脑里闪过的画面却是《红楼梦》的结尾:大雪中,身穿红袍的宝玉诀别亲人,慢慢走向天地尽头,越走越远……
  “你看我还能帮你什么忙?”他侧过头来问我。那次我去找他,因为要做一档关于香港左翼电影的片子。他身体不好,但一个个名字从嘴里蹦出来,就像50多年前一样鲜活,他实在是太有故事。和他说话,你会感觉他其实需要好多好多的爱,需要倾听和倾诉,生活中有,但似乎不够;他诉说那些起起伏伏的往事,出奇地云淡风清,不了解的人也许还会认为他生性淡漠。了解越深,越可以感觉到他的挣扎,但初次见面,他只表现他的云淡风清。
  我本来有个自私的想法,想和他合作写一本书,他说,我记,把他知道的掌故留下来。因为懒惰,后来也没成。
  我不敢太打扰他,起身告辞。“过阵子我大概要到老人院去了。”他像在自言自语。一个82岁的独身老人,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没保姆照顾,可以想象生活有多不方便。临走我想把带去的牛奶饼干留给他,他硬不肯收。他说他属牛,脾气倔,倔了8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