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动"会变成一种艺术,是因为观众被忽略得太久,他们的好奇心在艺术的领域里得不到释放。 荷兰人戴欧•杨森创造了一种新的生物---当然,按照传统的眼光,说它们是生物还有一点勉强,但是看到它们在荷兰的海滩上跑来跑去,至少,戴欧•杨森本人认为,这是上帝造物以来最伟大的成就之一。
这个一直没有拿到物理学博士学位的前学者放弃了学业,把时间花在连接繁复无比的塑料管子上。他的目标是,让这些塑料管子连接成的庞然大物行走起来。这些生物的腿---塑料管、木盒或者纸盒组成的运动器官里,包含着活塞,连接着机轴。在理想状态中,一阵风会给这些荷兰生物以动力,让活塞活动起来,腿像气泵一样运作,并且存储压缩空气,释放压缩空气让动物们迈开步子,大摇大摆地走起来。
看到这些奇形怪状的人造生物在沙滩、大街上,或者,像7月14日那样,在上海淮海西路570弄一处黑漆漆的巨大展厅的二楼一角,一个小姑娘推动戴欧•杨森的造物之一身上的一根横轴,这怪物就人来疯一样地交错迈开了塑料管子连接成的腿,咄咄逼人地开步走起来,观感十分奇特。
尽管电力驱动的玩具比眼前这怪物要更像动物,运动起来要灵活得多,但是玩具在人类面前的姿态是谄媚的;这怪物却让人产生一种被冒犯的感觉。一个成年人怒冲冲地推了它一把。工作人员赶忙上去把他拦住。你可以说他是好奇---首先是好奇它怎样才能动起来,其次是好奇它是由什么东西构造而成---但我还是认为,这个成年人被这个庞然大物冒犯了。
这个两米多宽,比人还高的怪物浑身都是塑料管,分明是一个简陋的死物,然而它构造精密,竟然能够运动。它包括375根长度不一的管子,不同长度的管子的组合决定行走质量,你也可以说这个怪物有375个基因。管子是可以替换的。你可以拿出一根管子,用一根更长或者更短的管子来替代它。如果将10种不同的组合构造的怪物一齐放到海滩上,让它们跑起来,立刻可以决出胜负,胜利者的基因构造将被证明更加适应竞争所需---说到这里,你必定已经看出来,这是达尔文主义生物学在怪物世界里的应用。一点不错。作者就是这样想的:这些怪物也会进化。
不是基督徒,也能感到这个怪物身上的某种亵渎神灵的气味。戴欧•杨森没有来到上海,但是随着怪物之一来到上海的有一部纪录片。那上面的怪物更加令人不可思议。像逐渐进化而来的生物一样,从蠕动不已的爬虫到超级蜈蚣一样的怪物,到有装甲运兵车一样外壳的猛犸,爬的,走的,飞的,无所不包。这些怪物---杨森称之为艺术品---给人最直接的观感,它们和生物之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关联。这种关联让人感到又好奇又不快。当代艺术发展到今天,终于超越了使人愉悦和使人恐惧这两种艺术史的俗套,提供了新的观看经验。但这经验的具体意涵是什么,却让人犯糊涂。
包括戴欧•杨森的怪物在内,共有12个艺术家的作品在淮海西路579号的上海城市雕塑中心里展览。由零时艺术中心策划的这次互动艺术展,带给国内观众的是试验性质的作品。想起印象派画展在上海引起的前所未有的轰动,大概可以知道市民的艺术口味,这次定位于"小众"的展览选在远离人民广场的淮海西路上举行,倒是正得其所。
展厅所在的城市雕塑中心原来是上钢十厂的冷轧带钢厂厂址,为了配合一些作品需要的黑暗环境,有一间展馆被蒙得严严实实,一头闯进去,发现里面极其黑灯瞎火。工作人员和观众胸口都挂了一个发光装置,不然的话,大家就会互相撞在一起。说实话,这个黑灯瞎火的场所就和那些绕口的专业术语的功能是一样的,目的是为了把你带到一个语境里去,里面干的活和外面的大不相同,而且互不搭界。在这个黑洞洞的展厅里,最重要的语境---用策展人龚彦的话说,是"作品与观者的相互依存关系,一份只有通过民主交流才能获得的心灵触动"---简单说,参与创造古怪新鲜的事物。大部分的作品要有观众的参与才能完成,相比参观一般艺术品费眼劳心,这里就要多费一把力气。所谓的"互动艺术",和游戏有什么区别呢?我想,即使有,区别也不大---也许多了个"艺术"的称呼吧。
中国艺术家杜震君的作品"清洗"是一条12米长的铺着地毯的走道,一旦有人走上地毯,天花板上的投影机就把4个裸体的身影投射到观众的脚跟后面,这4个彩色的裸体身影跟在你后面,操着抹布、水桶和拖把,忙不迭地打扫你的脚印,没完没了,在脚后跟搞得你"心烦意乱"。由于超级有趣,有些童心未泯的人忍不住走了好几趟。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脚下那几个忙忙碌碌、头都顾不上抬的影子。
看这样的展览并不是免费的。50元钱的门票,即使不能说贵,也算不上便宜。花一张电影票的钱去看艺术展,而且是有实验意义的展览,对非专业人士来说,恐怕要咬咬牙才行。同样是钻进一间黑洞洞的房子,这和张艺谋和陈凯歌等人的大片上映时的情形形成了鲜明和有趣的对比。
尽管在电影院一边看一边破口大骂,买票看大片的人很少因为票价咬牙切齿。之所以看展览要咬牙,主要是担心自己看不懂。看不懂艺术品让人产生智力上的挫败感,不懂装懂又让人产生人品上的挫败感。
什么样的展览不会让人咬牙切齿?"互动艺术展"或许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像"清洗"那样,把东西做得十分有趣。戴欧•杨森那种疯狂的想象力给人的刺激是很厉害的,况且可以动手让那个庞然怪物行动起来,很能满足人类---尤其是人类中的男性的好奇心。
有趣和好奇,和空气和水是一样的,属于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事物,追求非常规事物的艺术家因此对它们视而不见。这是不对的。世界上已经有了无数种艺术门类,之所以"互动"会变成一种艺术,正是因为观众已经被忽略得太久了,他们的好奇心在艺术的领域里得不到释放。
来自奥地利的TIME'SUP的作品"失重",地上巨大的网状投影(10米×5米)模拟的是星球运行的轨道,周围有6个操作平台,观众站在台上向任意方向摇晃平台,产生的力能够改变了那个虚拟的星球运行的路线;阿根廷的米盖拉•罗斯切尔德则将一部电影切割成73本拇指书,每本书都是40帧从电影胶片上冲洗出来的照片。用大拇指沿着书切边快速翻动,这些静态的照片就会构成连续的画面。这是对我们的童年经验的模拟,也是对电影工业的反向操作。我们用自己的大拇指放映电影,情形是完全不同的。不仅因为你掌握了快进和快退的利器,还因为,没有这根大拇指,这电影就完全不能成立。
失重和拇指书这两个作品有一个相同之处,没有观众就玩不转。这当然在满足好奇心的同时,能让观众觉得自己重要,忍不住飘飘然起来。
现代艺术作品---尤其是评论家写的评论,一个重要的功能是让人怀疑存在的价值。此风渐长到登峰造极之后,对存在的价值的怀疑已经成了现代艺术存在下去的最重要的价值。反过来,很少有人敢质疑现代艺术的怀疑态度:现代艺术对价值的怀疑,是出于真的困惑,还是为怀疑而怀疑?从人性的角度看,因为天才毕竟是少数,为怀疑而怀疑的艺术家肯定居多。为怀疑而怀疑,为艺术而艺术,和为价值而价值一样,尽是些可笑的伪装---尽管可笑,但是不容易被戳破。唯独有趣和好奇既难伪装,又容易被戳破。现代艺术有意识地远离有趣和好奇心,看来还有技术上的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