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之《先进》篇记载着一段意味深长的对话。
一天,孔子要他的学生曾点、子路、冉有、公西华各言其志。曾点之外的三位都就如何治理国家谈了各自的设想,孔子均不以为然。问到曾点时,这位学生却正在弹瑟——
鼓瑟希,铿而,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
子曰:“何伤乎?亦各自言其志也。”
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风乎舞雩?,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意译:曾点铿的一声弹完了,将瑟放在一边,对老师说:“我的想法和他们都不一样。”孔子说:“没关系,不过是随便谈谈自己的志向罢了。”曾点便回答道:“春意浓浓的时候,我和朋友们,连大带小十几个,一起到郊外游游泳,吹吹风,哼着歌曲回家了。”孔子听罢叹道:“我多么希望像曾点一样啊!”)
老师和其他的学生对话,这曾点竟在一旁弹瑟玩儿,真是太随便了。等到向他发问时,他却又目空同学,不像他们那样严肃地探讨经邦治国、文韬武略的大事,反而答不对题,只想着春天到郊外去嬉戏游玩,岂不辜负大好时光,太狂也哉!但孔子却叹许之。这一方面可见出孔老夫子的宽容随和,另方面亦表明曾点所云更有深意。这深意是什么?大儒朱熹曾有精彩议论:
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稍欠缺。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已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视三子之规规于事为之末者,其气象不牟矣。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四书章句集注•论语章句》)
应该承认,朱熹的评析大大开掘了“曾点境界”的深层含义,但这种开掘却只向着一个道德本体的最高境界。“曾点境界”在曾孔这里本来还含有人与自然冥契同一的审美意味,它亦是一种最高的审美境界,或说天地境界。朱熹出于理学家的偏见只强调“曾点境界”之道德精神的一面,所谓“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在朱熹这里被理解为去灭人欲,只存天理的道德完成(即所谓“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稍欠缺”),但在曾孔那里,它实在还是一种万物一体,物我相忘的审美情怀、审美安顿、审美自由。
从孔子对曾点的叹许亦即对“曾点境界”的肯认来看,这位老夫子实在具有一个很开放、很丰实的心灵。他的思想远不象黑格尔所贬斥的那样,“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的教训”,他其实已经深深地悟到了真善美在人生最高境界中的统一。
《论语 。泰伯》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这是在说,人性的圆满完成有待于审美完成。
《论语 。述而》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这是在说,人生的自由境界体现于审美境界。
孔子提出“成于乐”、游于艺”,实在包含了一种了不起的思想,他朴素地窥测到了席勒甚至马克思所阐释的人类解放的终极目的、最高形式——在人与自然的完满和谐的交融统一中实现审美的自由境界。从最深的层面或最高的意义上说,人的本质在于美,美的本质在于人;
人的哲学就是美的哲学,美的哲学就是人的哲学。人类的最大希望,就是通由真善创造美的世界、美的生活、美的人,实现彻底的、完满的自由,全面地占有、升华自己的本质。这种现代语言表述的思想,早经孔子在那悠然鼓瑟、游戏人生的“曾点境界”中深深地领悟了。
如果比照一下孔子与柏拉图,当会更加充分地认识到孔子称许“曾点境界”的独到处、伟大处。
柏拉图是西方美学史上最早将审美境界视为人生最高境界的美学家。在一篇名为《会饮》的对话中,柏拉图十分壮观地描绘了人所达致的最高审美境界——
这时他凭临美的汪洋大海,凝神观照,心中起无限欣喜,于是孕育无数量的优美崇高的思想语言,得到丰富的哲学收获。如此精力弥满之后,他终于一旦豁然贯通唯一的涵盖一切的学问,以美为对象的学问。
柏拉图对最高审美境界的描绘,确乎比孔子那高度概括的寥寥数语要生动得多。但如果把孔子“成于乐”的“乐”姑且单纯地诠释为“审美”,那么柏拉图的美学思想却止于“成于乐”,而尚未领悟“游于艺”的自由。柏拉图虽高度评价了审美境界,但在他的心目中,感性世界、艺术世界非但与真正的美、最高的美无缘,反而只能破坏美的完满性。而所谓真正的或最高的、完满的或绝对的美在柏拉图看来不过是他称只之为“理式”的抽象真理,人生的最高境界便是对这个抽象真理的“凝神观照”。因此,柏拉图所理解的人生最高境界——审美境界是一种排斥了感性欢乐的神秘的、静穆的形上境界。孔子则不然。“成于乐”肯认了人生的圆满完成是一种审美完成,“游于艺”则十分具体地表明,这种审美完成决不仅仅是柏拉图式的单纯的、抽象的精神观照,而是一种沉浸于感情又超越于感情,自由地、活泼地、亲切地留连于世间万象的人生态度、入世情怀。“曾点境界”是一种自由的、超越的境界,但它的自由、超越并非离弃人间性、现世性,离弃感情自然去追求某种冥冥宇宙中的抽象精神,它的自由、超越就是在那流水轻风、丝声竹韵、山峙川涌、鸢飞鱼跃的活泼泼的、十分自然的、毫无做作的境界中,获得一种脱却羁绊、忘怀得失的人生安顿。
孔子对“曾点境界”的叹许表明,他有一个开放、活泼、亲切、自然的审美情怀。这审美情怀再和之以不惮危难、“知其不可而为之”的道德追求,遂使得孔子的心胸空灵而丰富,平易而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