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夫:难眠的秋夜

  

  这是昆嵛山中一个迷离的秋夜。

  招待所的小院特别宁静。珊珊来迟的月亮照耀着栗子树林,轻纱似的薄雾冉冉飘起,山涧里溪流潺潺,远处山毛榉林里间忽响起一两声夜鸟的啼叫,令人心旷神怡。写完采访日记,我抬眼望望院外,冬青树下的一排矮平房中还有一个窗口亮着灯光。

  他也没有睡吗?这个奇特的人!

  人们说他从来不肯安静,一点没错。深夜伏在书案前:看小说?练书法?翻阅庭园花卉管理?抑或是读马尔维纳斯群岛之役的战争特写?我真想推门去看个究竟,然而……我怎能鲁莽冒失。

  虚掩起屋门,我沿着月色溶溶的小路,漫无目的地信步往山谷间走去。

  今天下午从威海采访归来,军政治部高干事陪我到昆嵛山中看望这位老首长。

  当我们沿着青石铺砌的台阶拾级而上时,已经垂得低低的太阳,将柔和的光线照射在花墙下绿沉沉的冬青树和丝丝垂柳上。一蓬蓬黄的、红的、白的花朵仿佛在遥遥探首,柳树下的矮花坛上放着一些树桩盆景,一老一小两个军人正在忙着修剪花枝。

  “喂,小鬼,你怎幺乱剪呀?”老人说。

  “自己没看清,还怨别人。我说三号首长,你真是老主观嘛!”小战士在窃窃偷笑。

  “跟你说过几次了:我现在不是三号首长,是离休干部——零号……”老人边说边笑。

  “好呀,您也发牢骚!嘻,嘻……”那嘻笑的小战士抬头瞧见了我们,立即收住笑声,捅了捅那位老人——正是我们要找的副军长。

  副军长脸上漾现着亲切安详的笑意,紧紧握着我的手说:“昨天就听说你们要来,我叫他们都安排好了。我现在是招待所的义务管理员,哈!哈!二十多年不见了,我老了,离休了。”

  “还不见老。”我随口应了一句。

  那知他竟认真起来:“你也学会恭维人了。怕我听见老字不舒服,是不是?”

  他还是如此直率严肃,一点假也掺不得。我笑了笑,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眼:老了,他是老了,脸色虽然黑红,皱纹却多如沟壑,额头上点点寿斑特别显着。他一只眼睛负伤失明了,戴着一副茶色墨镜。那浓黑的眉宇间凝结着冷峻和沉思的神色,一点未变。

  在烟台我就听人们说,他离休三年了,每年都有一半时间是在昆嵛山度过的。海滨干休所里有宽敞舒适的住房,有温柔敦厚的老伴,有天真活泼的孙儿孙女,每日有可口的饭菜,间或还有美酒佳肴,满可以安安静静、舒舒服服地颐养晚年。可是他不,他离不开部队,离不开军营,他象恋槽的老马不肯离去。

  他也知道,离休是国家对老干部的照顾。可是这意味着要告别那为之奋斗了四十多年的战斗岗位,要离开那些朝夕相处的战友同事,这滋味如同在战场上,别人在殊死博斗你却独自默默地向后方走,心里能不苦闷忧愁?能不涌起孤独感?

  “你还记得吧?当年在朝鲜战场上,你被我从前线赶下来,委屈得哇哇地哭鼻子。后来还向军首长告我的状!你能想起这件事吗?”他说着,爽朗地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多幺富于感染力,我仿佛迎着笑声走向遥远的过去,走向那鲜艳的金达莱盛开的山岗。一九五一年,朝鲜前线五圣山左侧的山沟里。炮弹炸裂的硝烟裹着晨雾遮掩着坑道口的一丝曙色,突然有一个头扎绷带的独眼指挥员跳进坑道,大声吼着:“能坚持的轻伤员,带好武器,跟我上阵地!”

  一片收拾武器的声响。战士们列队跑出坑道,沿着堑壕往主峰攀登。我兴奋地扛着一箱手榴弹尾随在队伍后面。正跑着,突然被人喝道:“站住!往哪里去?”

  “上阵地!”我火刺刺地喊了一声,没有停步。喝问的人闪在路边,一把抓住我:“你站住!哪里来的?”

  还没有等我应声,小通讯员在一旁说:“副团长,他是军部的记者。刚才在二连采访……”

  “我知道他是记者。谁叫他上阵地的?子弹没长眼睛,牺牲了谁负责?”

  这个独眼龙副团长朝通讯员凶狠地喊着。趁我不防,他伸手抢去我肩上的手榴弹箱,用身子将我拱到一边。我一个趔趄,差点跌在矮树丛上。他不无嘲讽地哈哈大笑:“记者同志,快回坑道去。军首长是派你来采访的,不是让你扛手榴弹去拼命。拼命,用不着你们知识分子!”

  他昂着头带着爽朗的笑声,消失在硝烟越来越浓密的山岭间。我愣在小路边,望着这渐渐远去的严厉而威武的身影,禁不住委屈地伏在小树丛里哭起来了。那年我正十九岁……

  “那次我对你真是太粗暴了。”他那颤抖的自责声打断了我的沉思。

  这个老人回忆起往事,显然是动了感情。他说,前年离休了,才真正体验到从战场上撤下来的孤独感和失落感。老实说,我愁闷过,懊恼过,整天坐在家里丧魂失魄。有多少次我穿上军装,提着公文包,按时去上班。走啊,走啊,快走到办公室门口,猛然醒悟:我离休了,这里不需要我了。我羡慕那些年轻人。我真想躲在家里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又怕老伴和孩子们笑话。

  儿女们长大了,走向生活了,他们比我要聪明,更有能耐,更懂得生活。谈起话来常常是咄咄逼人,既有智能,又富于哲理。这也不奇怪。时代不同了,一切都在变,变得更有教养。我羡慕他们,也有些妒嫉他们。我只有常常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悄悄发呆。可是细心的小女儿还是发现了。有一天,她默默抄了一段话给我:“爸爸,扔掉你的忧愁吧,做一个开拓者!你们已经失去了青春,不要感伤那飘落的花瓣。你们的秋天是深红色的,金黄色的,还是收获的季节。设想一下,如果你们把每一天都看作是生命的最后一天,你们还有时间去作无谓的叹息吗?你们会加倍珍惜生命的价值。您到部队去看看,到昆嵛山里去住住,治治您的病。”

  副军长脸上闪过一丝奇特的微笑。他说,中年人还体会不到我现在这种心境。你不会笑话我变得婆婆妈妈了吧?我们全靠“过去”活下来,也因“过去”而遭到毁灭。但是我并不失望。人不存在着喜怒哀乐,生活将会是多幺贫乏。

  我被领着参观他管理的花圃。建筑是朴素的,甚至有些简陋。但是,那一盆盆茉莉、珠兰、吊金钟、海棠、盘龙香、白兰、含笑,四时花卉,应有尽有,数量虽然不多,生长都很好。这是他为师机关美化环境而侍弄的。他辞退了师里为他从烟台雇来的花匠,只有招待所两名小战士空闲时帮帮忙。

  花圃里还有一些树桩盆景引人注目:榆桩,雀梅,薜荔,丹枫,千姿而态,各具风格。尤其是一株梅花,枝干虬劲,盘绕曲折,类似枯槁的根部,冒出两股新枝,长着许多不易察觉的骨朵。他告诉我,这是一株雪梅,到春天能开出许多白中透绿的梅花,淡淡的芬芳报导着春的讯息。

  讲起这些花来,他开心得象个孩子。真是人年纪越大,所表现出来的天真稚气反倒越发可爱……

  遐想中,我走到山谷中一棵银杏树下。这棵老银杏树的树冠已经不太繁茂,在漫长的岁月里经受过雷电的袭击。一棵烧焦的枯丫旁又长出新枝,充满着蓬勃的生命力。

  咦,我竟发现副军长坐在树下的岩石上。燃烧的烟蒂在树荫里忽明忽灭,好似一粒萤火在闪光。我轻轻地坐在他身边。

  他朝我笑了笑:“人老了,机件失灵了,常常整夜地失眠。也许是我还没有学会用忍耐来对付烦恼和不快,还不能控制自己。有什幺办法呢?人,太复杂太矛盾了。这些天我常想起陈毅元帅的两句诗:“志士嗟日短,愁人知夜长。”长夜难眠,我就坐到这古树底下来胡思乱想。谁有能耐使时光返回、青春不老呢?”

  是啊,人生就象大自然节季中的春夏秋冬一样,更迭替换,无从改变。现在摆在面前的问题是如何面向现实,直视人生。我国古代的诗人文士,不是总在感叹岁月如水,韶华易逝吗?白居易曾吟咏过“恨不能系绳于长天,系此西飞之白日”的惆怅心情,司图空则发泄过“女祸只解补青天,不解煎胶粘日月”的牢骚,就连那一生关注社稷安危、百姓疾苦的爱国诗人杜甫,到年老时也慨然兴叹:“江村独归去,寂寞养残生”。眼前的这位老首长不就是惟恐置身世外、虚度余生而感到寂寞孤独、深深不安吗?

  夜静极了。月亮钻出淡淡的云絮,身边的溪流弥漫着薄薄的雾气,树林和山峰似乎也在浮动。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仿佛这时候唯有沉默才能交流彼此的心声。

  过了好久,我们才想起应该回去了。副军长邀我去他屋里看一幅画。

  洁白的宣纸上,画的正是花圃里的那棵梅桩,不过已经满枝花蕾,吐露芳香,色彩淡雅,别具风格。画上题着王安石的两句诗:“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这是我报考山东省‘老年大学’的作业,请你来提提意见。”他脸上闪过一丝笑意,“过去打仗,忙了几十年,没有读过书。这回离休了,有时间,我想学学国画和园林花卉管理。前些天给他们写信报名,回信来了,要寄一张作业。我画了两遍,请高干事指导,才勉强画完。”

  从他小屋里回来,说不清是激动?惊异?思索?喜悦?我记忆的屏幕上闪过一个又一个快速摄影的画面,思绪如霍霍松涛汹涌起伏。

  多幺清凉而寂静的秋夜,我失眠了。

  

  一九八三年八月,山东烟台

  (原载上海《解放日报》副刊,作者授权天益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