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人走口外的路线
在文化大革命之前,一般的家族都有云谱。云谱是一张布质或纸质的卷轴,其上以辈分为序载有已逝先人的名号。如果这个家族有公中墓田,那么云谱名号排列的次序,和墓田坟茔的排序完全一致,族中凡有人故去都要上云谱。云谱只记载亡灵的名号,作为年节供献祭祀之用。而家谱则是家族历史谱系,记载家族的何所来何所去。族人凡添丁进口,名号都要入家谱的。
我们城东捣赫楞村陈门有云谱,那是老辈从山西原平老家请来的。这张云谱保存在我四爷爷陈有祥家,每逢年节去四爷爷家拜年时,先要给云谱上的先人磕头,然后才轮到给长辈磕头。这张云谱平时是卷起来仔细收藏的,只有过大年的时候才挂出来祭祀。在此之前必须进行请云仪式,于除夕上午先到祖坟烧拜,然后才在庭堂挂出云谱,摆列香炉烛台各色供品,在香烟缭绕的肃穆氤氲中,請列祖列宗回家来过年。
无奈这张云谱在文革中被烧毁了,前十几代先人的名号就此丧失殆尽。那年山西原平前沙城老家重新修谱,通过山西财政厅朋友的热心联络,我得到一本前沙城陈门的族谱。因为我们的云谱被烧毁,最早走口外的先祖,已经断然遗失了名号,这样我们捣赫楞村陈门,在前沙城陈门归属哪个支脉,我们各辈后人排序哪个世代,一时一霎是考究不清楚的,与前沙城的家谱接续出现缺环。
现在能够忆及的祖先,只能追寻到我的高祖。一次我陪五爷爷陈有寿说话,讲起我在五塔寺旧院凉房所见,那是五十年代初叶,我还没有上学。凉房很大,窗户很小,为了防盗,窗棂粗实。在高高的窗台上,摆着几双香牛皮靴,像蒙古马靴的式样,一双比一双略大,显然是小孩穿过的,只是靴头踢开小洞。我好奇地问询五爷爷,那些香牛皮童靴有何来历。
五爷爷说,“那是我二哥陈有禄穿过的,我的大哥陈有福自幼聋哑。我的祖父喜欢他的二孙子,领着他常年住在城里,那时还没有五塔寺的院子,他就住在粮栈的客房,领着我二哥听书看戏逛街喝茶下馆子,没钱了就在粮栈柜上支取,待秋后粜粮时一并结算。我二哥跟着爷爷享福,靴子磨破了就再买一双。你老祖觉得这些东西扔了可惜,就随意摆放在凉房窗台上。”
五爷爷的祖父,就是我的高祖。大号怎样称呼不知道了,只知道小名唤作亮娃。村上人称烂头亮娃子,可见有些彪悍不羁。在他老人家手上,陈家坐拥黄合少、六犋牛田亩地产,又购置了捣赫楞永兴成的田亩院落和字号。他育有三个儿子,大儿子陈昱,是我的曾祖,他的两个兄弟大号轶失,小名叫二黑、三黑。我的曾祖十五岁当家,高祖成为甩手掌柜子。到了我曾祖三兄弟分家时,陈家已经颇有一份家业。广有田产,分布三村。陈昱一门留在合林(捣赫楞)村,二黑一门分到黄合少村,三黑一门分到六犋牛村。
不仅良田,还有草地,除却黄合少、六犋牛两村的不说,单只捣赫楞的草地就很辽阔。草地不是以亩计,而是以里计的。北滩的草地花花搭搭,和别人家的草地插花,南北有二三里宽,东西十几里长。从东巴栅村、布塔气村,经辛家营子村、西巴栅村,一直与小厂圐圙村的草地交集。那时节没有去锡盟看草原这一说,因为自己家的草地都在地平线以外呢。
这说明在我高祖手里,陈家在黄合少、六犋牛和道赫楞都广有庄田草地,而且土地的数量或者价值差不多,而且离城愈远,田亩应该愈多,草地应该愈广,否则远天远地,谁乐意去呢?后来因为黄合少村不太安宁,我的二曾祖也迁回合林。陈门这次分家的时间,大概在光绪十五年(1890年)前后。三年之后的1893年,甲午战争爆发,清廷战败,割地赔款。
陈门第二次分家,也是我曾祖主持的,时间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叶,那是中国现代最好的年月。曾祖有五个儿子,曰有福、有禄、有祯、有祥、有寿。他在五塔寺盖起一处大院,小召二道巷还置有一处旧院。这样我曾祖、曾祖母,还有他们的大儿有福和老儿有寿,离开农村进城生活;二儿有禄分在六犋牛村,老三有祯老四有祥留在合林村,老三有祯便是我的爷爷,二十出头庸医针灸而亡,老祖分家的时候,我父亲十七岁,刚刚结婚两年,我母亲长我父亲三岁 ,于是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有守寡的奶奶,三个人相依为命,顶垫起了这个门户。
我父亲的舅舅家姓马,在东古路村,位于捣赫楞村西二里地;我母亲的娘家姓郝,在格尔图村,位于大黑河南,距捣赫楞村二十里地。我奶奶从东古路马门家,嫁到我们陈门家。我奶奶的母亲娘家是格尔图郝门家,嫁到了东古路马门家。而我的母亲的娘家也是格尔图郝门家,嫁到了捣赫楞陈门家,母亲的妹妹嫁到东古路马门家,姑舅兄弟俩娶了亲姊妹俩。
解放后我的姥爷和二舅,一直在陶林海黎尔房子村,直到五十年代末才回格尔图村,常住格尔图村的只有大舅一家。我奶奶的亲兄弟,也就是我父亲的舅舅,在抗战期间从东古路村,举家迁到陶林岗岗乌苏。而我们陈家也是先黄合少村,后六犋牛村,然后合林村,从东到西,逐渐迁徙,向市区靠拢。
从三个家族的世代联姻可以断定,陈家、马家和郝家关系亲密相与久远。对于亲戚们居住的陶林地面,我们家有个亲切称呼为“东山根底”。那里尽管天气苦寒,满是坡地,但是地广人稀,出产丰富。正如民谚所云,大后山有三件宝,莜面山药羊皮袄。那里是养穷人的地方。
行文至此,暗自思衬,根据马家郝家来回迁徙的情况,加之马家郝家陈家的联姻关系,是不是可以做如此推断,这三家人是原平的乡亲,先人们相随着走口外,在东山根底跑“青牛犋”。春天来了,秋天走了,与回归的雁行为伴,来往于山西和口外之间。他们先在陶林落脚,然后逐渐挪到归化城东,大小黑河圈的土地上,开始一代又一代的休养生息。
我的猜想得到史料的佐证,从现在上溯300多年,正逢十七世纪的末叶,是清朝最强盛的康熙年间。康熙三十年(1691年)清廷连年对西北准格尔部用兵,为了就近解决军队的粮草给养,官方开始屯田,招垦口里的农民。于是我的先人们,相与负耒牵牛租种屯田,刈榛莽驱狐兔筑室耕耘,开辟着塞外的新家园。
我们这个家族,从口里到口外,十几代人不断迁徙,路线大致是这样的。离原平,出大同,过丰镇,赴陶林,先在东山根底安身,春去秋来做“雁行客”;待到可以租种官方屯田后,便盖房凿井成为合法移民。然后由远及近,逐渐迁到归化城东城南。这个的漫长迁徙过程,陈家走了足足三百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