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葆文心,致力雕龙
黄维樑,1947年出生,香港中文大学教授,先后任美国Macalester College及四川大学客席讲座教授等,著有《中国诗学纵横论》、《香港文学初探》、《文化英雄拜会记》、《中西新旧的交汇》、《壮丽:余光中论》、《文心雕龙:体系与应用》、《黄维樑散文选》、《迎接华年》等约二十种。历任香港作家协会主席,曾获多个文学奖、翻译奖,作品入选各种选集及编入中学语文教材。
潘建伟(以下简称“潘”):黄老师您好,在2015年6月份香港中文大学召开的“风雅传承:民初以来旧体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我非常荣幸初次认识您,时光一晃就过去两年半了。您的求学与任教的经验都非常丰富,能否先请您谈一下您在香港与在美国时期接受教育的大致情况?
黄维樑(以下简称“黄”):我在家乡澄海县(现在是广东省汕头市澄海区)出生,读了一年小学,1955年由母亲带领,与弟妹到了香港,小学和中学读的都是普通学校。中学的校长李天祝先生.国文教师欧广瀚先生和吴金源先生.英文教师叶志柔先生等好几位,都是尽心尽责的良师,我获益至大。吴老师兼教历史,他中西文化艺术都讲,拓宽了我们的视野。我写过文章忆述他们,但不够详备,以后应该再写,以表扬师道。大学四年(1965-1969),读的是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中文系,辅修英文。诸位教授中,中文系的潘重規先生最令我难忘。我担任《新亚学生报》的主编,并在该报撰写文章,曾不点名批评系内的一位老师,潘先生是系主任,不悦,上课时不点名教训了我一顿。毕业时我获得的是“一级荣誉”学位,报考中大研究院,也获得录取。潘老师在学位和研究院等方面,是手操“生杀”大权的少数资深教授之一.他显然没有计较我的“放肆”。我本来打算在中大读研究院,因缘所系,赴美深造:1969年夏天毕业后,在美国读新闻和大众传播,两年后得硕士学位。继续升学呢,还是就业?留在美国呢,还是回港?我一时成为东方的汉穆雷特(我不喜欢把Hamlet翻译为哈姆雷特)。结果到了俄亥俄州立大学,在东亚语文学系注册,在该系、英文系和古典系(Department of Classics)修读课程;从1971至1976年,我修完各种课程,写作论文,通过考试,取得博士学位。8月底的一天,上午参加了毕业礼,下午即与妻女启程飞回香港,任教于母校中大新亚书院中文系。在香港读大学时,读书之外.还参与多种学术文化活动.时而对社会文化作出“放肆”的批评(其实我一生对人对事对文的批评,主调是相当温柔敦厚的)。在美国,我肆意读书,俄大的图书馆是“饱蠹楼”,喂饱我这一只“饥饿”的书虫。“饱蠹楼”是钱锺书对牛津大学Bodleian Library音义俱佳的中文翻译.这里我可免费借用。在美国读书,一样得益于好些良师,不能一一谈到了。我发表过《向大国取经:留美七年之养》一文,“养”指的是学问知识的营养。我读大学和研究院全靠奖学金,在俄大的尤其丰厚。凡此种种,我都十分感念。
潘:您在俄亥俄州立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时的导师是陈颖教授,但在中国内地对这位中西比较文学先驱的介绍似乎不太多。您提及:“聆听业师陈颖教授的披文入情、析辞见采的诗艺讲论,获益良多。”但这些都只是吉光片羽,故而很想详细了解一下陈颖教授对您产生的影响。
黄:先师陈颖(字颖士)教授是河南人,年轻时内地战乱,去了台湾,台大毕业后到美国深造。他博闻强记,中西文学修养精湛,我国的古典诗词记诵特佳。如果时光倒流,以学生身份现在参加中央电视台的“中国诗词大赛”,一定抡元。颖士师一生爱文字的奇妙、美妙。我在香港读大学时,初次接触余光中的散文,惊喜于他遣词造句的出神入化;读钱锺书的小说,佩服他文字的精巧机智;读刘勰的《文心雕龙》,深爱其华美。在俄亥俄州立大学听颖士师讲课,读他的著作.强化了我对语言艺术的鉴赏和重视。钱锺书论文学,以“行文之美,立言之妙”为标准。可以这样说,我一脉相承的,是刘勰、钱锺书、陈颖士、余光中的文学观。颖士师在IndianaUniversity的博士论文比较的是李贺和济慈中英两位诗人;他还有论文讲述洪深和尤金·奥尼尔的戏剧。在1949年以后中华学者的中西比较文学研究方面,颖士师属于先驱人物。他强调文学的优雅传统(the refined tradition),不论用中文或者英文来写作,他精心炼字,用写诗的方式撰写论文。
2004年秋天,我发表了《一言一语思青年》一文,记述我和陈颖先生的师生文学因缘,也可说是一种“晚有弟子传芬芳”。2009年,颖士师仙逝。我感到非常欣慰的是,这篇文章是他健在时我写作和发表的。如果在他去世后才写,他怎么知道弟子是这样的感恩。颖士师在那一年的端午诗人节逝世,我以联语敬挽之:“歌城典雅诸生化雨弦歌室;玉琢诗骚师颖飞仙白玉楼。”歌城指俄亥俄州首府Columbus市。2015年夏天,我与妻儿有美国之行,曾驱车到歌城拜候陈师母,并在先师墓园拜祭,事后有文章记述。
潘:您回港后,任教于母校香港中文大学,我听说过1974至八十年代初,余光中、梁锡华、黄国彬,还有您,四位都在中大工作,并且交往颇多。中大在香港沙田,故戏称为“沙田帮”,想来那段时光一定很值得怀念,能否请您谈一下关于“沙田帮”的故事?
黄:白居易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我们可说名称合为时而取。梁锡华说“沙田帮”的特色是各人“对文学及文学创作兴趣浓厚.且共通于若干基本观念,而彼此未必完全一致的地方,又同具容人的雅量”,我觉得这个概括很好。我们四个人中,余光中与黄国彬在1974年到中大教书,梁锡华与我两年后加入。1980年至1981年度黄国彬不在中大.1981年至1982年度再回中大,不久又离开中大。余光中与梁锡华在1985年离开中大。换言之,四人都在一起的时间约有五年,四人中大多数在一起的时间约有七到九年。
四人都著作甚丰,其中余光中最为德高望重,名声最大,影响最广,故而“沙田帮”又可称为“余群”(“余群”所指的人数更多),虽然余光中本人没有要当“首领”的意思。在“沙田帮”基础上形成了“沙田文学”,推出了“沙田文丛”。文丛由林振名主持的香江出版有限公司推出,第一批三本于1985年面世,后来再出版了诗、小说、散文、评论等很多本,在香港文学中应有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