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骑行路


  人生就是一條长长的路,我们穿行其中,收获一些感动,同时也播撒下一些希望。而那十年的骑行路,分明是我人生路上最璀璨动人的一段。
  “从家到学校,一共九个上坡,四个下坡,五段平路。当你走在路上时永远没办法感受到这些。自行车是连接人与路的媒介,当你骑上车的时候,崎岖坎坷自在心中了。”那时候,爸爸用一辆破旧的二手自行车送我上下学。在路上的过程都已被时间冲淡,只记得有一次爸爸吃力地蹬着自行车上坡,向我说了这番话。话里包含了哪些深意,多年以后,我终于懂了。
  七岁那年,我遇见了它。它过于宽阔高大的骨架对于我来说还太过遥远,但我已经对它有了无限征服的渴望,像人类渴望如鸟儿在天空自由飞翔。精雕细琢的龙头,精工编织的篮子,纯白烤漆的车身,光洁透亮的链条,乃至如皮肤般具有弹性的轮胎,把手上我挂的那小小的铃铛像是触媒,更让我痴迷。我明白将来我会对它们了如指掌,甚至会刻骨铭心。那时候我相信,一个不会言语的器械,它也是有生命和灵魂的,因为见到它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我与它的生命紧紧相扣的有力证明。
  我像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骑车,那感觉就像是印刻在蒙昧之初的本能。
  之前读书,总是看到这样的一些描写:“骑车的时候,可以听见风说的悄悄话”“我紧紧地抱住他的腰,感受着在自行车上骑行时这一刹的温暖”“女孩骑着淡粉色的单车,越过大片茂密的薰衣草花田”。于我而言,这些场景都是存在于书中,与现实相隔甚远。骑上了车,我只能感受到它随着脚下的路,颠颠簸簸,吱吱呀呀,但却毫无怨言,到达目的地,它甚至发出了满意的呼喊,是大功告成后才有的情感表达。
  之后五年,与它亲密相处的时间压缩得只剩下放学回家那段。但也仅仅是身体间的亲密接触,我的思想都给了同行的同学们。只是推着它,与小伙伴们说笑,执着于明天的美好,风景的靓丽。我不知道,那时候的它是否感受到了被冷落的孤独。
  后来,它被尘封在了车棚里。有时间的时候我会去看它,夕阳下那橙红色的风里,我问它在不在意我的冷落。它的龙头轻轻晃动,像是表达一种宽慰,又像一种永远支持的鼓励。
  后五年的时光,就像是那一曲挽歌,唱到最高潮以后,开始偃旗息鼓。
  放学路上,身边的人影开始一个个地消失,留下的或是新来的不过是虚浮的剪影和摇晃的空壳。即使随行其中,我也觉得自己是孤独的,我开始恐惧那条孤独的路。双脚踏在路上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与踏实,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举步维艰。
  我再一次转向了它。被闲置五年,它没有丝毫的生涩与不适,我与它就是久别重逢的故人,再契合不过。脚下的路也渐渐变得亲切起来,路的一颦一笑都鲜活生动,一起一伏也都温和似水。
  那时,从它的内心深处传递过来一个声音:每一个真正的骑行者必然是孤独的。但那又何妨呢?
  我想问它原因,它只是沉默,车把上挂的铃,叮当作响。
  某一日的放学路上,一个同学在身后叫住我,我很惊喜,便下了车与其共步。一路上我一直兴奋无比地试图挑起话题,那人只是含笑不语。这时另一个人唤那人,她便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我的笑容僵在脸上。路上又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许许多多谈笑的人群,但这更加深了孤独的蔓延。
  我低下头呼唤它,呼唤路,它们却没有丝毫的回应。
  再一日,某同学对我说,你去帮我们在那条街买几杯奶茶吧,口味别记错了,钱下次给你。
  我沉浸在有人需要我的喜悦中,跳上它就急匆匆地赶去。一路上它别别扭扭,很不情愿的样子。终于在途经一处泥地时,蹩倒了。我仰躺在地上,身后的泥土散发着春天的气息。我索性清空大脑,望着蔚蓝的天空发呆,它就躺在我身上,车轮子骨碌碌地转。
  我摸摸它,轻声道,好啦,我知道了。
  它带着我走过很多很多的路。林荫小道,乡间田埂,柏油大路,冰封山径……但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我看不见风景,眼中心头只有路,和它微微作响的链条。因为一旦有了风景陪伴,就不再孤独。
  做不到享受孤独,就做不到忍受孤独。孤独,是忧愁的伴侣,也是精神的密友。纪伯伦如是说。
  第十年。当它的链条第四次断裂时,修车的人说,它该报废了。
  送它去回收站的那天,天气好得出奇。像是十七岁的我站在时光的小径上回望七岁那年,吃吃地傻笑。
  它像是睡着了,一路安安静静。车把上那个我亲手系上已经老旧泛黄的铃,叮当地响。
  五十元,就将这十年的陪伴抛弃了,我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停好之后转身离开,身后传来吱呀的响声——风吹得它的龙头微微倾斜,最终歪向了那条回家的路。我的心一紧……
  从此之后,路越来越长,天越来越黑,再没有谁可以像它那样陪在我身旁。路开始蒙上一层面纱,迷雾重重,不可捉摸。但分明少了一些我从前畏惧的东西。
  十年骑行路,十里人不同。不变的只有脚下的路,和挥之不去的孤独。
  也许今后,我会拥有别的自行车,陪我走这条路。但人生这条路,永远只有我自己。
  它和我说,每一个真正的骑行者必然是孤独的。爸爸说,崎岖坎坷自在心中。
  路本来就是孤独的,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