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友直画老上海 [贺友直:人与画连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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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著名画家贺友直,日前获得新中国成立60年来首次评选颁发的“中国美术奖?终身成就奖”。   贺老从事连环画创作60年,自1949年创作第一部作品《福贵》至今,共绘制连环画、小说插图以及少儿读物等90余部,作品近万张;他的连环画作品《火车上的战斗》、《山乡巨变》、《朝阳沟》、《白光》、《十五贯》和《皮九辣子》,先后获得国家级美术大奖。
  在上海巨鹿路上那间采光条件很差的小小画室里,快90岁的贺友直还在不知疲倦地伏案创作,两盏台灯把他的头顶照得亮亮的……
  
  “我得奖是占了两个便宜”
  
  3月一个春雨潇潇的下午,记者来到上海市中心巨鹿路一条小弄堂,从一幢老式房子的后门走上二楼。贺友直老人早已等在楼梯口,把我们让进了他的工作室。
  在九平方米的房间里,一张硕大的写字台横在中央,上面堆满茶具、笔洗、水彩颜料、调色盘等,紧贴东西两面墙摆着书橱。贺老和我们隔着写字台对坐着,似乎再多一位客人就没地方落座了。
  “去年12月22日中国美协宣布评选结果,就来电话让我去北京领奖。我快九十岁了,北京冬天挺冷的,原来不想去了。结果老伴劝我说,‘你画了一辈子,奖也没少拿,但这个奖不一样,你要去。’当然,老伴也知道我老归老,身体还吃得消。”贺老告诉我们。
  就这样,贺老在老伴陪同下赶到北京,参加了“中国美术家协会成立60周年庆典暨首届中国美术奖颁奖仪式”。
  近年来,媒体对贺友直的报道连篇累牍,言必称他“连环画大师”、“连环画泰斗”……贺老却连声说“消受不起”、“难为情啊”。
  “听说你们要来采访,我上午特地翻了翻《辞海》,查了查‘泰斗’这个词,那是泰山北斗啊,我看了心就慌了,怎么敢当啊?”他朗声说,“我能拿这个终身成就奖,是占了两个便宜:一是我活得长,这个奖规定只能给80岁以上的画家,过世了的名气再大也不算,那些比我好的老画家走掉了,而我还活着;二是我还在连环画阵地上坚守着,这块阵地兴旺的时候,曾经强手林立,而现在连环画市场衰落了,他们都离开了,到别处找饭吃,只有我没走。正是这两个因素促成我得奖。”
  贺老说到这里,一脸孩童般的笑,似乎真的占了便宜。
  
  “一画连环画我就聪明了”
  
  “画画的,能称得上‘画家’已经蛮吃力了,更别说‘大师’了。现在市面上许多画画的人,有多少称得上是‘画家’啊?不过是玩点技巧,就是个作者罢了。”贺老顿了顿,接着说,“京剧名角谭富英的儿子谭元寿,就是那位在《沙家浜》中唱郭建光的,名气也不小了,听到别人称他京剧艺术家,就不敢答应,心里想,我都是艺术家了,那我爸该怎么称呼啊?!”
  听到这里,记者不禁插言:“我们知道,美术院校的大学生年少气盛,从来不乏轻狂之人,但提到您的作品,没有一个不服帖、不肃然起敬的。美术界早就有人提出要建立‘贺友直连环画博物馆’或‘贺友直艺术博物馆’,现在呼声更高了。中央美院孙景波教授说,贺友直躺下也比别人高。”就在这次采访贺老之前,旅美画家、作家陈丹青应记者约请,特地写下一段话:“连环画家中的连环画家,连环画家的全能冠军,连环画的大寿星常青树,俗极而雅的文化老姜与老将――贺友直老师令多少国画家与油画家尊敬和倾慕!”
  贺老笑了:“那是他们讲得好。连环画,我的确是个内行,可以说一画连环画我就聪明起来了。但连环画是不能拔高的,不能把它说得太艺术,连环画就是个通俗的东西。首先,连环画不是一个独立的画种,画种是按创作工具来划分的,比如油画、水彩画、粉画、版画等等,而连环画就是一种美术样式,哪个画种的人都可以来搞,所以才有上世纪80年代初期一拥而上搞连环画的景象;其次,连环画的脚本不是原创,主要靠改编文学作品,是用图画来‘翻译’文字,就算是二度创作也须在原作者设定的框架里面,所以连环画创作总结不出多少理论,不像油画有那么多‘主义’。”
  
  “画连环画要‘记得牢搭得拢’”
  
  记者说:“你的那几本《山乡巨变》画得神了,影响太大了,当之无愧是里程碑式的,从那时起,中国连环画就进入了‘贺友直时代’。您说说当时的创作情况吧。”
  “那是1959年接到任务的,我反复看了周立波的原作,就去湖南益阳农村下生活,那时要求‘三同’,就是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先后去了两次,每次一个多月,那时正赶上大跃进后最困难时期,日子过得真艰苦啊。”说到这里,贺老话锋一转:“但那时候的艺术创作没有功利性,目的很单纯,就是想法把这个任务完成好,不像现在,拿起画笔就要考虑两个‘m’,一个是market(市场),一个是money(钱)。”
  “那套连环画里,农村生活气息那么浓厚,细节那么丰富,你是成天拿着素描本搜集素材吗?”记者问。
  贺老说:“不是的,我搜集素材主要靠观察和记忆。农家生活,从早上起来开门,到晚上熄灯休息,我都注意观察;房屋庭院、水井炉台、农具用品、服装摆设,都用心去看、用脑子默记。你们问怎么会记得牢啊?我的体会是‘理解了就记牢了’,没搞懂的东西就难记牢。我是用了脑子的,不像现在的作者下生活,用照相机拍一圈就回来了。”
  “过去不少学生问我,你搞了那么多年连环画创作,有什么诀窍?我告诉他们六个字――‘记得牢,搭得拢’。”贺老这简单朴实的六个字,却道出了创作的真谛――记得牢,是说创作之前,画家脑子里要有东西,要做充分的准备,越丰厚越充分越好;搭得拢,指的是创作中,能调动自己的积累,生动准确地描绘出那个特定的故事。
  仔细品读贺友直的《山乡巨变》、《朝阳沟》、《李双双》等连环画,你会觉得其中的生活细节俯拾皆是、妙趣横生。记者对贺老说,有人为他总结出“四小”――小孩子、小动物、小动作、小道具。贺友直点头称是,说小动作对刻画人物非常重要,比如农村姑娘在找对象时的那种下意识的表情、动作,描绘出来简直妙不可言。可他还笑着加上一句:“其实那时候,我自认为把中年妇女画得最传神,因为我老伴那时正值中年,身边随时就有模特儿呢。”
  在贺老眼中,《山乡巨变》还不是他最好的作品,后来的《十五贯》、《朝阳沟》在艺术上更成熟。但那种深受人们赞赏的“贺式线描风格”,毕竟始于《山乡巨变》。“下生活回来画出的第一稿还不是这样的,当时我的连环画也受苏联艺术风格影响,是黑白明暗的那种,自己画完就觉得不对味,领导也不满意,于是再去湖南益阳一趟……终于摸索出用白描线条来构图,来处理画面的虚、实、疏、密关系,以及节奏、韵味等抽象因素。当然,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陈老莲的《水浒叶子》等对我的影响都在里面了。”
  
  “不管做什么行当都要‘迷’”
  
  贺友直所住的房子,是1956年进入上海人美时分配的,一大一小两间。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他和老伴还住在这里,条件没什么改变。贺老的好友、画家谢春彦,专门为此写了一首打油诗:“山乡巨变房未变,五十年来守一间。权充四厅感觉大,不过稍稍碍瞻观。哪怕小屋作围城,五腑六脏天地宽。白描大师不白描,黄金屋在心里边。”
  谁也想不到,这间狭小的工作室,容纳了那位“小人书时代”的巨匠,留存着影响了几代读者的“文化记忆”。
  贺友直说,他画了一辈子,总结出三点艺术感悟:从生活中捕捉感觉,从传统中寻找语言,从创作实践中发现自己。他特别就“从传统中寻找语言”对记者多讲了几句:“现在有不少搞美术的小青年号称‘反传统’,我很不赞成,中国美术那么好的传统,传承还来不及,怎么能反呢?你到敦煌去看看,那是传统的经典,多么大气,多么美妙!画这些壁画的工匠,都不是美协会员、理事,甚至没人叫他们画家,但他们的功力何等了得!我到山西芮城永乐宫参观,看到美院教授带着学生在修补壁画,一看就不能比,线条技法比前人差得太远了。我们有什么理由瞧不起传统,甚至否定传统呢?我去上海博物馆的卖品部,看到有些古代绘画复制品,觉得太好了,我如果有钱,家里地方又大,一定多买几幅挂在家里成天看着。”
  “搞体育、音乐、美术,都好像在‘玩’,但是这个‘玩’可不轻松,是要下苦工夫的,在下工夫的时候是很枯燥的。”贺老结合自己的创作说,“我画什么是由单位派任务的,派来的题材有的自己熟悉、喜欢,有的不熟悉、不喜欢,我就尽量在不大喜欢的故事里找出若干兴趣点。小说《山乡巨变》讲的是农业合作化,故事本身不是太有趣,也不是我这个大城市里的画家熟悉和喜欢的,但我就找到许多兴趣点,乡土风俗、人情世故,画得津津有味。再比如说会计这个工作,整天和数字打交道,叫别人看来多枯燥啊,我想他们就能找出其中的兴趣点,让枯燥的工作变得有趣起来。科学家也是这样。不管做什么行当,都要‘迷’,‘迷’了才能做好。”
  
  “不是不想转,是转不过去”
  
  贺老常说,自己只读过小学,没什么文化。但1980年,中央美术学院成立年画连环画系时,马上想到了贺友直,把他请到中国美术的最高学府,教本科生,带研究生,一干七年,直到退休。
  “我在中央美院填写履历表,在‘学历’一栏里没什么好写,都是空白的;但在‘获奖作品’一栏里倒是写得满满的。”贺老表情风趣,慢悠悠地说,“我的书里还是有点儿文化的。”
  改革开放之初,连环画曾出现过短期的“繁荣”。那时众多出版社一拥而上做“小人书”,为赶时间就粗制滥造,一个作者一天要画十几张,这种质量不高的“跑马书”搞坏了市场,堆放在仓库里卖不出去……再后来,随着时代变迁,物质条件、艺术环境、读者对象都变了,连环画的衰落已不可避免。与贺老一起回顾这段历史变迁,的确很有感慨。
  “市场不行了,那么多画连环画的人都‘转型’了,去画别的东西了。您有那么高的艺术造诣,就没想过转一转,比如改画国画什么的?”记者问他。
  “好多年前了,北京荣宝斋就来信,约我画一批历史人物,报酬在当时算是优厚的。我也考虑了一下,我画古人行不行?结论是不行。那些古圣先贤,我既不了解他们,又没读过他们的书,我怎么画得出、画得好呢?上海的朵云轩也来约我画国画,我没答应。我知道自己没有这点功力。我的作品印在小人书上还可以,但挂在墙上就是另一回事了,不大行的。”
  贺老嘬了口茶又说:“你们问我想不想转,我当然也想转;要不要钱,当然也要钱。但我明白我转不好、转不成的。就拿画国画来说,跟着别人走,不符合我的性格;让我自创一门,我又没有这份底气。其实,我也在转,现在转到风俗画,而且转得很自然。老上海、旧街巷,市井生活、人间百态,这些都在我脑子里,拿起笔来就能画,但别的画家画这个也许不行。”
  
  “我的原稿都捐给了美术馆”
  
  退休后,贺老先后在法国昂古莱姆和德国爱尔兰根举办了《贺友直连环画创作回顾展》,在深圳和上海举办了《贺友直艺术展》。他创作出版了画册《申江风情录――小街世象》、《贺友直画三百六十行》。今年,他在《新民晚报》副刊上开了个连载栏目《生活记趣》,还应邀为世博会创作了市井风俗画――《上海老城隍庙》。
  新世纪之初,贺友直办了一件大事――把花费毕生心血创作的连环画作品原稿悉数捐赠给上海美术馆。“我早就想好了,不能把它们留给5个儿女,那是麻烦事。”贺老对我们说:“我这几年还在画,手里还有些原稿,我会写下遗嘱,我走后委托别人处理,一张也不留给孩子。我这样做很聪明哦。”他的表情有几分得意。
  (3月22日《文汇报》,作者为该报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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