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西藏的整趟行程中,他们都在吵架。 已经是八月了,但高原上的油菜花才刚刚开放,大片大片的金黄,一直涂抹到天边,天空碧蓝,使我想起油画颜料中一种叫“钴蓝”的颜色;大朵大朵的白云,在赭红色的雄伟山岗上投下阴影,还有草原、湖泊、野花、羚羊,藏族人的石头屋子……这一切,都令我们欣喜不已,只是,每当我们举起相机,或者驻足观看时,他们的争吵声就细细碎碎地传来了。
吵架的是两口子,三十出头,丈夫姓孟,非常英俊,只是脸色始终非常阴郁。那妻子姓何,也曾经是个水灵人吧,但脸上的神色,多少有点寡薄。最让人浮想联翩的是,她少一只胳膊,而且是右胳膊,一条袖子空空地扎在腰间。
旅行开始的第一天,就听见了他们争吵,那是在八廓街上,参观完布达拉宫。在一家饰品店里,我们各自买了些东西,小孟则买了一条绿松石的手链,从他把那条手链拿在手上把玩开始,小何就阴沉着脸,始终不发话。走出饰品店,小何发话了,明明是说给男的听,眼睛却看着别处“还是有手的女人好啊!可以戴手链!”接下来,是在一个藏族人家的花园前,团里的一位伙伴自告奋勇地表示,要给他们俩拍张合影。就在那位团员举起相机,并且热情地要他们亲热点的时候,突然间,微妙的一霎出现了:小何本来是站在小盂右边的,却突然走到小孟的左边去,把那条空荡荡的袖子隔在了他们中间,这么一来,小孟既没法挨她太近,也没法揽着她,两个人就那样僵僵地站着拍完了照片。
从林芝到雅鲁藏布大峡谷到南迦巴瓦峰,从巨柏树到羊八井,类似的情景一再上演。最后一天,看过纳木错,我们去泡温泉,有人要泡室外的,有人泡室内的。小孟就和我们一群男人泡在了一起。在星光下,有人递给他一罐啤酒,问了一句:“怎么回事?”所有人都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小孟也知道,他毫不设防地,开始回答。
十年前,他们从学校毕业,刚开始恋爱,一个小雨天气,小孟骑着摩托载着小何上盘山公路去,年轻人,难得有个在爱人面前显示男子气概的地方,于是就把车开得飞快,听着小何惊呼不断,反而小小得意,根本不理会劝阻。结果,一打滑,车就下了山。再醒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在医院里。
小何失去了一条胳膊,而他则昏迷了好多天,小何就每天去他病房跟他讲话,给他唱歌,两个月后,他醒来了――小孟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了,他们的事情上过报纸和电视,我说:“原来――”小孟马上接过去:“是的。”
小孟娶了小何。一开始,也确实是真心的,所以,报纸电视台都一起来了,又是上“人间真情”的访谈,又是捐钱捐物,大家闹得兴兴哄哄的,折腾了有大半年,他们沉浸在这气氛里,逐渐也被自己感动了,等到这热闹劲过去了,两人四目相对,才发现要面对的问题还多着呢。她没了工作,成天在家里,不是不窝火的,“要是那天你听我的话,把车骑慢点”成了她让他立刻沉默的法宝。时间长了,这句话也不管用了。他要养家,不得不多做一份工作,又要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也不是不窝火的,还不能够发火,因为他始终是理亏的,所以更加恼怒。
他们于是寄希望于各种形式上的改变,比如搬家,他们认为,搬到城里靠近风景区的那个新小区里就好了,结果,等搬进去,才发现一切照旧;他们认为,去一次西藏,接受一次圣洁的心灵之旅就会好了,结果,等来到西藏,却发现于事无补――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来西藏了,看来萧伯纳的话是对的:“人生有两个悲剧,一个是愿望没有实现,一个是愿望实现了。而后一个悲剧尤其是大悲剧。”
要是当初那场事故里,有一个死了呢?或者他从此再没醒来呢?那也许还好点,她(他)从此成了他(她)悔恨的记忆,越来越美丽,春天的风,秋天的月亮,都能让他们想起对方,然而没有,他们都活着,她成了他不得不承担的责任。
这才是凡人的爱情和生活吧,什么时候收手,什么时候放纵,都没个准。快乐短,生活里的龃龉却没个完,所以小说和电影里的爱情永远熠熠生辉,永远停在快乐洋溢、幸福最美满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