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忙碌完一天的事情,正想静下来写点儿东西。忽然接到一条短信 :“铁生走了。” 默默地看了半晌,没有回信去问究竟。来信的是新闻界的一位友人,平时热情爽朗的一个人,却只写了这四个字,心中的哀痛可想而知。
还用问什么呢?
有的人会让人以为他永远不会走,史铁生就是这样的一个。
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双腿瘫痪,从肾炎发展到尿毒症,几乎半生在靠透析维持生命,对有些人来说,这种情况下的死亡未必不是一种解脱。而史铁生不一样,他说自己“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其实,他的职业,除了生病和写作,还曾经是在鸭蛋上画仕女的街道工厂工人,他画得很好,作为一个残疾人足以靠手艺养活自己,只是不知道他画的那些鸭蛋,今天流落在谁家?
只是他最终还是成了一名作家,仿佛一颗野草的种子,即便落在高墙上也会发芽。
史铁生的作品,都是在病痛的折磨中完成的,而他的作品,却总是如黎明时军营的号角,充满了对生命的主宰和希望的精神。
那里面没有无病呻吟,没有哗众取宠,这样一个随时在生死边缘上行走的人,对此大约连不屑的时间都没有,有的只有平静中的感动。在他刚毅的文字背后,只有了解史铁生的人,才会留意那背后的一丝伤感是那种对于人间秋意凋零的慨叹,而没有自怨自艾。
史铁生走到了21世纪,他的文风和思想没有取悦时代的任何迹象,他坚持的,不是属于他那个时代的东西,而是属于永恒的东西。
永恒的东西,有的时候未必适合每个时代,所以时代的弄潮儿大可嘲笑他的落伍,却不知道,几百年后,史铁生可能还在,潮却早已退了。
有时候我看他的书,不由自主地想,会不会病痛之于史铁生,更像一种磨砺,让他的思想越发出色?
余生也晚,等我识字的时候,史铁生已经在出书了。
史铁生一生最厌倦别人把他称做老师,他一听这两个字就会出现气喘,血压升高。
所以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
但是,他的确应该说是一个老师。史铁生和他的朋友,用呐喊擦亮了人们心中的灯。他们这一代作家,是文化上撕裂黑暗的人。
这是一个要求无限勇气的事情,而史铁生的文字却把它平静地完成了,或许,一个把死亡看做节日的人,勇气已经不是问题。
我们从他的身上看到一个人的潜力可以有多少,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依然可以怀有对世界的感恩之心。
只是,史铁生是一个太让人放心的人。每天和死亡玩着游戏,渐渐让人们以为这早已是常态。我们几乎以为,世间的人里面,史铁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家伙,他和死神可能已经交了朋友。于是,早上和一位朋友说起他的离去,朋友的反应是万分意外:“每年元旦,我们夫妻都去看望铁生的,今年,却是去不成了。”
铁生不是靠死神的友谊,而是靠他的坚韧和倔犟活着。
一个完全懂得生命的人,再倔犟起来,死神,也只能让这个坚强的人走过新的世纪,再完完整整地多活上十年。
和史铁生比,谈劳累,简直就是对生命的儿戏。
我想起他和丁玲的交往。徐晓曾在她的作品中写过这一段,或许出于同时对于和自己性别相同的女作家的珍重而写得很委婉,甚至有些不似那个敢于坐牢的徐晓。然而,她还是写出了史铁生的倔犟――尽管屡次蒙召,史铁生最终也没有去见过丁玲女士。
而我记得更牢的是史铁生后来说的话,那时,丁玲女士已经去世了。
史铁生写道:“年龄可以是一堵墙,但墙可以有门和窗。一个人,不管有什么样的政治见解和文学主张,只要是真诚的,是自己的,她(他)的死都是一座纪念碑。”
史铁生,在我的心中,就是那个在墙上开门和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