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热闹喧嚷的正佳、维多利、天河城等商厦,我转悠到不远处的天河购书中心。在三楼。在靠北边较偏僻一些的外国文学类的书架上,我找到这本书名为《心航》的小说。它淡蓝色封面中央,装饰的是一只铁灰色的船锚图案。这是当代法国女作家贝诺尔特?克鲁尔1988年的作品,新近翻译到中国来。它是值得一看的书,尤其是对于我们女人。我们在商场购下那么多衣服,是为了让自己变漂亮,这也对;可是开卷读一些有意昧的书,让它及时克服掉我们偶尔浅薄、无聊的坏毛病,让自己的心变得廓大、敞亮些,这并不比服饰对自身的美学贡献小。
我当天晚上把余书读完,我发现这是一本很不寻常的书。
一切都与海风有关
美丽的乔治在见到帅气的高文那一刻,她就有了一种很眩迷的感觉,先是身上的血一下子凝固;俄顷,又有热烈的沸腾。她此时还太年轻,无法解释清楚这是为什么。她只是感到一刹那她生命的内部,仿佛撒种下风仙花籽那样。这时候她还不是女历史学家,而是一个单纯的年轻姑娘。她嗅着这气息,眼睛随了那同样年轻的渔夫而去。他却是故意对她不理不睬。他与他的伙伴在海边唱歌跳舞,他的视线故意越过她投向别处,她懊恼地坐在不远处的屋角,她的心被他搅乱了。从外边吹来一阵阵的海风,吹拂着她长长的头发。就着昏黄的灯光,她为他写了一首诗,在离开渔村返回巴黎的前夜交给了他。
时隔一年,她又一次随着家人来到这个小渔村。她的心在乱了很长时间以后,已经逐渐平静。但是再见到他,见到他棱角分明的、被海风吹晒得红彤彤的面孔,还有那像海水浸洗过的明亮而纯净的双眼时,她的心又无法平静了。也许两性之间是靠电波传递感觉的。她有感觉了,他必然会同时有感觉,没有单项的性质。有些时候,可能某一方碍于各种原因故意不去接收。不对,这说法不对。感觉一定是共同的,是在同一时刻,否则,男女之间就根本不会产生感觉。这大千世界,本来就是一阴一阳之为道。只是我们常常忽略了身体本身的语言,而去遵从太多人云亦云的观念而已。入夜。他的吉普车响起。他像掳获女俘一样把她拖上了车。他载着她沿着海岸线奔驰。他们没有说一句话,直到在海边木屋停下来。这一夜。有明月为契约和见证,她成了他的新嫁娘。月光下,微凉的夜色有着幽蓝的神秘,透过木屋的缝隙。可以看到浪花重重拍打在碣石之上。一朵朵黑弦镶边的白色浪花涌进门槛,一朵又一朵。他们全然不顾,她把头深深埋在他宽厚的怀里,嗅着他皮肤传达出的深重的男人气息,她抚摸着他划船出海时练就的胸肌和腹肌,那么饱满、富有弹性。她觉得她身体里面早已播种下的凤仙花籽在发芽、开花,那桃红色的花朵开放在水天相接的海岸线,她顿时泪流满面。
年轻的渔夫把她紧紧裹在自己的身体里。他恨不得把她装进口袋里,带她穿过海角天涯。他们是通过气息互相靠近,她身上凤仙花的奇异香味让他早已眩晕了。他故意吹着口哨打着响指,装出一副倨傲的、不管不顾的潇洒样。在内心,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个体态玲珑,穿一身白纱蕾丝花边裙裾的姑娘现在正枕着自己的臂膀,她为他今夜哭泣,那抽抽噎噎,像海上遥远深处奏响的琴弦;那睫毛上的泪滴在月光和海水的映衬下,像雨后的彩虹那样迷人。他再一次搂紧了她。他不擅长表达,在这个拙朴的、口讷的男人那里,这个女人。他将终生终世珍藏在生命中最秘密的岛屿了。
夜更深,海水渐渐涨潮,他们全然不知道海水已漫过了木屋的门槛。直到他们差不多快要被海水淹没,他扯着她泅渡上岸,水淋淋的两个人,只有紧紧的拥吻和搂抱。此时。天已露出玫瑰色的光亮。
随后,他们分开,各自回到各自的生活秩序里面去。她从事历史研究工作,为智性而挂虑;他仍然打渔晒网,干他的力气活儿。但每隔一段日子,他们在感到自己的灵魂和肉体都快要麻木掉时,他们会想办法约定从各自所在的地方赶赴第三地见面。她的时间和经济都还宽裕,他则要劳动很长时间才能找到休假的理由,还要攒够钱买一张飞机票飞到约定的地点。在他们缱绻缠绵几天过后,谁都可以看出,他们彼此的眼神不再有之先的恹恹的烦躁,而是变得晶亮生动,那姿仪一改颓丧消沉而变得活力四射。他们是那样的喜悦和洋漾,这是骗不了人的。
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样的关系维持一阵子容易,维持一辈子很难。可他们这样过了30多年,差不多是一辈子了。
气味的吸引
合上书,我揉了揉眼睛。南方春天的季节总被阴霾裹着,树已绿,树梢几乎不动,风不爽,空气让人感到梅雨之夕的湿濡和憋闷。我想到了气味这个词。对,是气味。在我们所处的时代和居住的城市,文明和文化的覆盖正在使许多的原始记忆和本能力量在消失。也就是从这个角度来说,《心航》这本书没有普适性,它充其量只能给极少数的人读。在法国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在中国,在习惯于喧嚣的潮流和运动的人那里,谁还会有如此的缓慢、柔婉、细腻,可以嗅到男女之间那来自皮肤深层的海盐味儿和风仙花瓣的香味儿?女历史学家和渔夫,这两个阶层、地位、经济条件有那么大悬殊的人,维持他们一辈子亲密关系的,没有任何的功利目的,只有这种单纯和明净,那就是气味的吸引。他们有意无意地可以拂却那些赘冗的覆盖,在他们醒来的那个清爽的早晨,用最活跃的大脑去捕捉那原始的记忆,用最清澈的目光去发现最初的真理。是强劲的海风,将这一切吹送过来。
在这篇小说时而明快时而忧伤的叙事中,作家贝诺尔特似乎悬置了一向以来诸如自由与忠诚、暧昧与道德、逾越与忏悔等伦理困境的讨论。她一上来就讨论气味。在我们,在作为灵长动物的人类,其漫长的历史,带着进化和退化的双重性。这其中包括有一些本能性也就是本质性的东西,譬如这气味,都快要被我们完全遗忘和废弃了。我们过于辉煌的文明值得炫耀;而文明又是悬在我们头顶的双刃剑,时间过久了,适当时候去剥离一下它撬柄上的斑斑铁锈,也许可以让它更有魅力之光。这是女人的意思,不知男人们听懂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