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年底，美国福克斯电视台（FOX）收到一份来自中国网友的抗议信。信中写道：“我们，全球最庞大的网民群体和《越狱》最活跃、最忠实的观众，当得知14集要安排在明年1月下旬播出时，我们感到无比绝望和出离愤怒，强烈要求FOX修改自己的计划，将14集照常播出。”
原来，2006年11月28日，福克斯宣布电视剧《越狱》在第二季第13集结束后暂停两个月。这个消息并没有在美国本土引发任何反应，却在大洋彼岸的中国拥趸中掀起轩然大波，不肯“坐以待毙”的网友史无前例地将一纸抗议书递给了制作方。
说起美国电视剧，人们并不陌生。上世纪90年代初引进的《成长的烦恼》算是中国人较早接触的美剧，后来随着网络的发展和流行，《六人行》、《绝望主妇》这些美剧成为网民学习英语的首选。但从2005年开播的《越狱》起，追看美剧瞬间成了一种时尚。这部大量描述美国监狱生活的电视剧，在本土的收视率早就被踢出前20名之外，却意外地在中国“虏获”成千上万的粉丝，以至于“米帅”（粉丝们对主角的昵称）还因此来中国大赚了一笔代言费，受关注程度绝不亚于任何一位好莱坞巨星。
尽管不可能得到福克斯的回应，但是中国“美剧迷”却因此浮出水面。这是一个主要由80后、90后构成的庞大而又热情的群体，无论是家庭情感剧还是专业的医务剧，无论是情景喜剧还是?人的犯罪悬疑剧，都有数量可观的忠实拥趸。而这个群体的培育和养成离不开一个更加神秘的团体――为美剧配上中文字幕的字幕组，甚至有网友认为：“其实现在美剧在中国的发展几乎完全都是字幕组的功劳。”
0-day剧诞生记
北京时间上午9时许，美国某电视台刚刚播完一集电视剧。几分钟后，0-day组织便在国外的BT网站上发布了这集电视剧的Avi格式视频，但是没有字幕――字幕组称之为片源。0-day组织是最为美剧迷津津乐道但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团体，“0-day”意为将新发行的软件、电影、游戏等在“零”天内进行破解，放在网上供全世界免费分享。他们利用电视卡将美剧录制下来，以BT等点对点的传输方式对外发布，不同的制作小组以不同的后缀名相互区分，其中以LOL和XOR出品的美剧片源最为出名。
9时15分，中国网民便可以通过BT网站直接下载到0-day提供的片源，但是这个过程往往需要数个小时。而字幕组则一般借由在国外的成员（通常都是留学生或者华人），将片源从国外BT网站传到国内字幕组的FTP服务器。为了争取更充裕的翻译时间，有的字幕组还会让国外的成员先将片源上传到韩国的服务器，国内的成员再从韩国服务器下载到本地的FTP，这样能大大缩减片源的传输时间，有时仅需十分钟。与此同时，在国外的组员还要负责录制英文字幕。在美国，为了照顾残障人士，电视剧的英文字幕大都是现成的，只要通过特殊的设备和软件就可以将其转录成文本文件，不过这种字幕一般问题比较多，只能作为参考。随后，录制人员通过MSN或者QQ将英文字幕传给字幕总监，后者再将各环节的任务分配给下面的人员。如果没有现成的字幕，那字幕组只能选择最痛苦的翻译方式――听译。
10时许，片源已传到字幕组的服务器上，字幕总监通知相关人员下载。因为是内部FTP，下载速度很快，有时候一集最多只需五分钟。拿到视频后，时间轴人员开始运作，清理英文字幕中的广告，并为其配上时间轴，即“从几分几秒到几分几秒，某个角色说了什么话”。做时间轴是件细致活，一不小心就可能对错时间点，要是碰到吵架的场景，那就更令人抓狂了。一般来说，一名熟练的时间轴人员大概需要两个小时才能搞定一部45分钟的片子。
12时许，字幕总监收到配好时间轴的英文字幕，分派给翻译。翻译的数量因每部电视剧而不同，如果是热门剧，一般至少配三四名翻译，每人负责一段。必须看片翻译，不允许“裸翻”。为了赶时间，翻译过程中一般很少交流，有问题自己Google。
14时许，翻译工作完成，马上传送给校对人员，后者负责纠正翻译错误，统一翻译风格，并重新检查时间轴。有时英文一句话要分两行显示，而中文几个字就能表达，而一句太长的字幕最好分割成两行显示，因为字幕在画面上一闪即逝，太长的字幕往往会占用观众的时间，妨碍他们观赏画面。校对同样不允许“裸校”，必须把字幕挂在原始片源上边看边校对。
16时许，校对完毕，字幕总监将字幕挂到视频上进行最后一关的审查，而后将完成的字幕文件发布在射手网（目前国内最大的字幕网站）。通常情况下，字幕组还会顺便把简体中文转换成繁体格式，连同英文字幕一并打包，单独提供下载。与此同时，字幕组还要将字幕文件嵌入视频文件中，然后将视频其压制为RMVB格式，发布在各大美剧论坛或者视频网站。RMVB是目前网络上最流行的美剧视频格式，体积比最初由0-day提供的Avi格式小很多，更便于传输。
18时许，网民便可以下载到内嵌中文字幕的美剧。此后几天，字幕组还会不断更新各种版本的字幕和不同格式的视频，从最普通的RMVB视频到超高清晰版本，甚至PSP游戏机专用格式，应有尽有。
一部美剧，从播出到传入中国网友手中，整个过程不超过十个小时，因此有人形象地称之为0-day剧，而字幕组毫无疑问是0-day剧诞生的核心所在。
关键词：免费和共享
维基百科对字幕组的定义是，为影视作品制作本国文字字幕并将其发布在网络上的爱好者团体。人人影视的站长梁良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字幕组的精神和宗旨是免费、共享、交流、学习，不以所制作的东西进行商业盈利行为。只有具备这些条件的组织才能算是字幕组。”成立于2003年的人人影视是国内最早、影响最大的字幕组之一，梁良认为“字幕组并不是中国的特殊产物，是全世界都存在的”，而且“各国字幕组也是有联系的，人人影视也与很多国家的字幕组保持了友好的合作关系”。目前国内的字幕圈子分为动漫、电影和剧集字幕组三类，大大小小有近百个字幕组。其中，欧美剧字幕组“近年来最红，竞争强度也最大、最具有代表性”。
美剧的流行为字幕组的诞生提供了条件。一般认为，美剧在国内被广泛接受始于《六人行》，当时的爱好者组建了中国最早的美剧论坛，即F6论坛（《六人行》的英文名为Friends）。人人影视在博客中介绍说，当时的几部热门美剧都没有中文字幕，于是有会员发问：“我们为什么不做一下中文字幕，让更多的人也能看得懂呢？”据说，字幕制作一开始是单打独斗的，时间轴、翻译、校对均由一个完成，工作量很大，一般要两三天才能做完。于是几个比较熟悉的会员就自发地组成某个剧的制作小组，为了好玩还给自己的小组取了名字，于是就有了TLF、YDY（伊甸园）、YYeTs（人人影视）这三个影响较为广泛的字幕组，不久又出现了FR（风软）、Ragbear（破烂熊）、悠悠鸟、圣城家园、飞鸟影苑等众多规模不一的后起之秀。
一般来说，每个字幕组都有自己的重点，翻译不同的剧目，以前甚至每个组的字幕都是共享的，互相可以拿来压片。不过，对于一些像《越狱》这样受欢迎的剧目，字幕组便会竭尽全力抢“首发”（第一个发布字幕），甚至派出几十人的庞大阵容为这部剧“轮值”。据说，根据射手网的一项数据显示，《越狱》第二季13集播出时，最早发布的字幕迅速被下载了1万多次，而三小时后上传的另一个字幕，下载量不足它的1/10。这个数字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字幕组要争分夺秒地抢“首发”，不过，这种竞争与商业无关，除了能提高该字幕组及其论坛的人气外，“首发”几乎不能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回报。
字幕组背后的他们
尽管有一套成熟、紧凑的工作流程，但是字幕组极为松散，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组织。其成员散布世界各地，没有所谓的办公地点，所有人都用自己的电脑工作，通过网络联系。因为是没有报酬的志愿翻译，工作时间、想翻什么剧目全凭自己的兴趣爱好申请，不想做了只要发个帖说明一下就可以随时离开。所以字幕组的人员流动很频繁，像TLF字幕组，据说有超过500名爱好者为其工作过，既有80后，也有一些70后甚至60后，相当部分是海外留学人员，其中不乏来自哈佛等世界名校的学生。规模大点的字幕组的现役成员都能达到上百人，比如TLF就超过了100人，人人影视大约有150人左右。
在字幕组里，他们只是QQ或者MSN上闪烁的各式头像，而在字幕组的背后，他们就是一个个真实的普通人。
小西（化名）进入字幕组的时候，刚好是大四，课程基本已经修完，正好有大把的时间。当时小西正疯狂地追一部情景喜剧，一到更新时间，急性子的她就频频去字幕组的论坛刷屏，有时候还难免发发牢骚抱怨一下速度不够快。一次，等得不耐烦的小西突然想，不如我自己来翻译吧！经过申请、试译和简单的培训，小西便成了某字幕组的一名翻译。“能不能申请成功关键是看能力，不要求你展示什么英语证书，”小西解释说，“翻译得好不好最终还得由美剧粉丝们点头，在论坛你时常能看到他们评价一部剧翻得如何。”此外，除了英文要求，字幕组还要求成员有较快的网络下载速度，比如100k/s以上，以及充裕的业余时间，像YDY就提到“一旦认领必须三日内完成，如果特别多可以延长一日左右”。
入了行之后，小西才发现翻译的辛苦。“有时候为了一句话，甚至一个人名、地名，都得查上半天的资料。我有一次碰到一句有关NBA的话，结果打爆了几个篮球迷朋友的电话才整明白，”小西举例说道，“其实我这还算容易的，像《犯罪现场调查》动不动就是一长串解剖学的拉丁文，《生活大爆炸》没两句就一个专业术语，得有相关背景知识才行。”如此大费周章不觉得麻烦吗？小西笑了：“当然会啦，但是一想到自己的作品有那么多网友看到，就忍不住要追求完美了……说实话，写毕业论文都没有那么认真呢。”
如今毕业近三年的小西已经是名白领了，换过几次工作，但始终没有放弃字幕组。尽管加班和出差都是家常便饭，但只要有翻译任务，小西就是拼了命地熬夜也会按时完成的。网上有个帖子这样描述小西的同行：“字幕组的成员基本就是那种一天24小时在线、随叫随到、半夜睡死但呼一下十分钟后就能到位、哪怕在野外就餐也能一个短信半小时就到家的救火队人才……”
尽管是业余翻译，但很多美剧迷都认为，字幕组的翻译“比DVD上的好多了”，而且不像正规、专业的翻译那么生硬。一句“You’ll miss me when I’m gone”，字幕组便译成了诗情画意的“若我翩然离去，君必将终身叹息”，而“I swear to God”则被译成“向毛主席保证”。况且字幕组成员普遍年轻，喜欢在翻译中使用时下流行的语言和小幽默。譬如，2002年的《神探阿蒙》中有这么一句：“我从没有生过病，我是怎么做到的，是不是吃了脑白金，还是黄金搭档？”而在2010年秋季的美剧中，“给力”、“神马”、“浮云”这些当下网络热词层出不穷，甚至一句简单的“你懂的”就能博得电脑前的网友会心一笑。更何况，字幕组的成员本身就是美剧的铁杆粉丝，通晓人物剧情和电视剧的创作背景，常常会在难懂的地方加上注释，有时还会忍不住写上几句评论。一名YDY成员曾对媒体说：“粉丝看粉丝翻译的字幕，最能心领神会，相顾莞尔。”
“每部剧的字幕制作小组，整个字幕组，甚至整个美剧迷，对我来说就像一个‘家’，呆在这里有一种亲切感和归属感。”小西的这番话给出了她一直坚持的答案。无独有偶，Dying（化名）在发给记者的邮件中也提到了类似的感受：“大家因为爱好聚集在一起，没什么利益上的东西，直到现在都是很好的朋友，生活上的事也互相分享，所以一家人的感觉很不错。”Dying曾在某个字幕组做过两年的时间轴和特效，目前正在美国留学，不过“虽然没有坚持做下去，但是人还留在群里”。“单纯从课本上学英语太无聊了，而且通过翻译真的可以了解到很多书本上没有的东西，比如国外的生活习性和人文风俗啦，”Dying说，“对申请留学、考托福和GRE肯定是有帮助的，后来我都直接‘裸看’英文影片啦。”
当然，也有不少人是冲着字幕组的内部FTP帐号去的。于美剧迷而言，这个帐号绝对是个宝贝，几乎可以无限制地下载到最新的美剧。小西说：“第一时间看到一部剧，第一时间知道结局，这种享受是任何物质上的回报都无法比拟的。”
除了小西这样自称“小虾米”的人外，这个圈子还有不少“神人”的传说。YDY的Shin3对美国印第安文化极其着迷，当YDY决定翻译《西部风云》的时候，他立即请缨做主翻。从此，Shin3就像着了魔似的，常常不吃不睡地一翻就是八小时。据说，有一次看到印第安人被屠杀的场面，他一边抹眼泪一边在键盘上敲字，浑然忘我。最夸张的一次是翻到最后突然发现键盘上黏黏的，一看竟是鼻血。以至于有前辈开玩笑地告诫新人：不要跟Shin3比，他属于变态级别的。而《绯闻女孩》最初的翻译考拉现在俨然成了明星，人人网上有她的公共主页，她的粉丝加爆了好几个QQ群，她发的帖子经常被粉丝热议、转发……
向左还是向右？
字幕组发布免费的字幕和视频，尽管不需要向翻译义工们支付薪水，但运营始终是需要成本的。梁良在罕有的几次露面中曾给媒体算过一笔账：字幕组每年广告收入四万元，但花在带宽和服务器等设备上的费用则达六万。尽管字幕组的网站也接受广告投放，但据说“非常非常便宜”，运营费用主要来自站长的个人投入以及论坛会员的资助。
但捉襟见肘的字幕组并不缺少商业诱惑。2008年，TLF的一个组长出走，带走了旗下的组员和众多高级会员，其中许多是捐助服务器的机主。据说，出走的原因是希望将字幕组彻底商业化并公平分配利益，提出论坛广告、字幕广告和会员收费等多种赢利模式，但全部被否决，因为站长完全没有商业化的打算。
人人影视也曾险遭一次类似的分裂，其博客中有这样一段话：“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不少投机商把目标盯上了字幕组，最近国内有不少新的字幕组完全赤裸裸的商业化，利用字幕组的资源来赚钱来进行赢利性商业行为。”梁良曾抱怨说:“总有媒体说我利用字幕组赚钱……可能这个社会已没人愿意不计回报地做事了，以致我们都成了异类。”
在网易近期上线的“全球名校视频公开课”中，有许多课程是人人影视制作的中文字幕。据媒体报道，网易称该项目首期投入一百万元，除服务器、带宽等硬件成本外，“主要用于支付翻译的报酬”。有人因此质疑基于互联网原教旨主义共享精神的字幕组，这是要商业化抑或被“招安”了？
字幕组面临的另一个更大的困境是合法性问题。有网友曾说：“字幕组为没有版权的英美电视剧配上字幕，很容易被看成中国盗版猖獗的证据，而《纽约时报》又把他们冠名为‘打破文化屏蔽者’。这两条理由就足够把字幕组的哥们全吊死在电线杆子上。”2006年，《纽约时报》采访了风软字幕组的负责人丁承泰，首次将这个群体公之于众，其生存问题也随之引起人们关注。
在国外，成熟的字幕组通常只发布字幕，不提供视频下载。但是在中国，由于大部分网民不会或者不习惯外挂字幕，字幕组通常兼顾发布视频，这显然为盗版商提供了便利。字幕组通常会在片头加上“本字幕仅供学习交流，严禁用于商业用途，请于24小时内删除，请购买正版”的字样，不过小西认为“没人会把这些字当真的”。更何况，字幕组本身也没有原剧的版权。这种尴尬的处境，也是字幕组长期隐没在人们视野之外的重要原因。
尽管根据法律，字幕组的作品有可能被认为是学术研究，因为他们既不收费，也不以赢利为目的，但是2009年12月广电总局关闭BT China等网站的举动，着实让各个字幕组紧张了一把，纷纷寻找别的出路。悠悠鸟希望走影评、剧评的新路，侧重于影视信息的发布， YAK的“纯字幕组”规划也有了眉目：将视听许可的问题留给视频网站，只提供字幕服务。而人人影视除了翻译耶鲁、哈佛等海外名校的免费公开课程外，还模仿美剧的形式筹备了原创剧《天剩我才》。但是，有一点梁良是始终坚持的：“字幕组仍然是字幕组，只要国家允许，字幕还会继续做的，如果国家有法律或规定不让发布资源，我们会只发字幕，供大家学习交流。”
更多网友担心的是，“如果没有字幕组，我们将丧失一个直接与世界沟通的重要渠道。”这里的字幕组已经不仅仅是美剧字幕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