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看庄子,被瑰丽绝妙的文采所裹挟,越发向往自适的生活,好像经历了种种外界强迫与自我强迫而急需一次人生的休假。其实,那会儿不过是刚刚结束了高考,青年心中的许多情绪,只是在对那种情绪做出一分敏感、一分夸张、一分模仿的学习。
之后,惊觉自己是如此的不求上进,于是得出结论,都是被庄子害的,他的书看得太早了。陈鼓应说好也就罢了,他多大年纪呀,自己真不该在人还没有进入社会的时候就读什么庄子。尤其是,看了傅雷译的《巨人三传》之后,更是疑惑中国人总是还没拼搏就已经厌倦,还没人世就已经看透。虽然预见到了。一个欠光明的前途,然而最后却仍然提不起勇敢混世界的那口气,更加把无奈与自我纵容的心理附加在庄子上,仿佛庄子真的要对后进青年负责。
工作的半途也重读过。那时我的女友躺在病房里,我站在青色的手术室大门外的时候,等化验单、排队交费的时候,唯一看得进的就只一本口袋本的《庄子》。“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或许当时的我在潜意识里与鲲一同“化而为鸟,其名为鹏……一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俯瞰着叫做广州的地方东川路旁的一间白色病房吧。从病房出来,我向东一转,赶往旁边的饭店,参加单位的春节团拜聚餐。
更多的感受,谈不上,只是悟出以往错怪了庄子:原来青春期的激愤心情,既被庄子催发,又被庄子安抚。推翻道德、否弃文化、抨击偶像,不正合了青春的叛逆吗?庄子和摇滚乐因此是可以发挥同等功效的,对于青春。这也算是庄子作为中国艺术精神、审美精神之源的又一个证明。
不是读了庄子,我们变得愤世嫉俗,不愿意适应社会,而恰恰是因为有了这个样子的现实与青春,我们才会觉得庄子可心可意,可以陪我们一同狂歌纵酒。我冤枉他老人家了,呵呵,他不是教唆,而是抚慰。
要不走样的解读庄子是一件很累的事情,毕竟,人们总是希求读后感多少能与原著相配。在专业分工的趋势下,也不好抢了学者的饭碗。在最肤浅的程度上,庄子的气质与愤青有所相似。也有以为庄子是反智主义的,这也是在肤浅的程度上的相似,当代的反智也好,愤青也好,是真的欠缺智力成分,而庄子则是弃智,是另起炉灶玩一场最高级的智力游戏,只邀请Superman(至人、神人、圣人),反智的人压根进不了场。
还有认为庄子是犬儒主义的,这个说起来更?嗦了,但有个简单的法子,只要感受一下书中扑面而来的那股气势,你就知道,一个犬儒主义者走江湖怎么可能带着这种气场呢?犬儒主义可以出学者、出官僚,但出不了诗人。我从未见过才气磅礴、飞扬恣肆的犬儒主义者。这只是书蠹在用西方哲学教材里的概念定义去框庄子。
直到几日前临睡,忽然想念,遂又从架上抽出,一个猛子扎进去,泡了个把星期。这一番,才看出点新意思。“不知乎?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
翻译过来就是:知道的少呢,人家说我愚昧;知道的多呢,反而危害自身。不仁义会伤害他人,太仁义了自己又吃亏。做坏人对不起别人,做好人对不起自己。两难啊,怎么办?乱世之中如何在精神与肉体上自我保金,成了道家念兹在兹的心病。
庄子设问,是为了见招拆招开出药方:“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换成白话,就是劝人:像个婴儿一样活着吧,婴儿一举一动都是无意识的,身体像枯木而心灵像死灰,福祸就都不会来,更不要说人灾啦!
这身若槁木,心若死灰,可真不是一般人能修为出来的。非真有一颗纯纯之心、遍体沁血之痛而不能作如此一问和如此之答。而这样的药方,对如你如我一般的寻常人意味着什么?
复归于婴儿,是老子也曾给出的路径,被庄子以更加“文艺青年”的方式运用。好在,不止有这一种答案。另外的出路说来更简单直白,就是大可迎着无常的祸福走向前去,毫不怀疑仁、爱的意义,向着标杆直跑,如果撞墙了就硬长出翅膀飞起来,直扑真善美爱的源头,以超越的心态看待此世的种种不堪,“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用深悟此法的保罗的话说,就是将源头视为至宝,而“将万事当作有损的”,“靠着那加给我力量的,凡事都能做”。这一很多人看起来的笨法子滋养了无数人,造就了无数人。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特累莎修女是这样说的:
“诚实与坦率使你受到攻击,不管怎样,总是要诚实与坦率。你耗费数年所建设的可能毁于一旦,不管怎样,总是要建设……将你所拥有最好的东西献给世界,你可能会被踢掉牙齿,不管怎样,总是要将你所拥有最好的东西献给世界。”
当然,如果一个人处于愤青、反智或犬儒的状态,这条路也并非他所愿意尝试的。但,就像出家当过禅宗和尚的老牌摇滚诗人伦纳德?科恩,在那首《慈悲的修女》(sisters of Mercy)中唱的:“她们一直等待着我,当我感到无法继续,她们安慰了我,然后带给我这首歌……我希望你奔向她们,因为你已流浪得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