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革命是根本革命】佛家洗涤心灵的句子

  介绍陈瑞献,实在是件困难的事。他的创作门类如此广泛:小说、散文、诗歌、戏剧、评论、翻译、作歌,油画、水墨、雕塑、篆刻、版画、书法,还精于饮食文化、园林艺术和服装设计;他获得的奖项和荣誉亦难以历数:1987年入选世界最古老的权威艺术学术机构――法兰西艺术研究院,时年44岁,成为该研究院300年来最年轻的驻外院士;2003年获瑞士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水晶奖,同年获新加坡总统卓越功绩服务勋章,这是新加坡文化界最为崇高的荣耀……
  陈瑞献的各类著作55部,在世界各地举行了22次个展。虽然他获得的奖项和荣誉来自各国,特别是来自西方,他的创作根基和源泉却始终是东方哲学和佛学。
  陈瑞献1943年出生于印度尼西亚,祖籍中国福建南安,成长于新加坡,从小接受华文教育,大学主修英文与英国文学,至49岁退休一直供职于法国驻新加坡大使馆。他一生游走于中西文化间,精通华文、英文、法文、马来文,却始终坚持以华文进行文学创作。他认为,根是一切存在的第一个理由,而中华文化是他的根。作为炎黄子孙,不仅要寻根存根,更要努力让它成长为大树,让枝叶向四面八方生长。
  由收藏家陈典琦于1993年建立的陈瑞献艺术馆,是新加坡第一家私立艺术馆,也是唯一以艺术家命名的艺术馆;不过在新加坡的市井之间,一个地铁站,一所医院,一间学校,甚至一家酒楼,一间药铺,都可见到这位大师的作品。他作一幅画,有时只需要5分钟,有时需要几年,而且前者比后者还可能卖更多的钱,他是亚洲区笔润最高的艺术家之一,但陈瑞献在乎的只是创作。他已把自己毕生最珍贵的收藏捐给了国家,新加坡国家图书馆设有“陈瑞献藏室”,向市民免费开放。新加坡邮政也发行了11枚陈瑞献多元作品的邮票。
  陈瑞献在中国的创作也不少:江陵碑苑有他一块碑,长江三峡世界华人摩岩刻石艺术馆有他的作品和序碑,中国现代文学馆有他设计的一对青花大瓷瓶,黄帝陵神道口有他的一块书法勒石,青岛小珠山有“一切智园?陈瑞献大地艺术馆”。
  这一切成就和行为,陈瑞献说,都来自一颗自由心。从高中时代开始禅修,到1973年,陈瑞献开始以身心实证佛经的义理,“闭关”4年,探索自己的内在。他多次强调,他的艺术是快乐的艺术。在他眼中,无不可入画,无不可作画,一切都是自由且变化多端,充满色彩。
  虽禅意十足,但他从不避世。在现代化带来社会急速变化、人们心理受到外在冲击的时代背景下,陈瑞献实践着对现实的深入关切、理性解构,并试图给出一种合理解释和积极指引。他主张一种心灵革命,劝导人们返求于己,探索内在世界,通过理解和修持获得自由的心灵,并认为这是一种最根本的革命。
  陈瑞献说,东西方文化是两条并行的河流,过去西方的河流看来似乎更大一些,但“我们已经跨入亚太世纪,全世界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区域的巨大潜能上,正是亚洲对全球性的文艺复兴尽绵力的时候了”。
  
   ●上篇:善意的力量是无穷的
   愿一切美好全在我的一生中出现
  《南风窗》:看您的作品,感觉带有一种透视人物心灵的特别能力,您能谈谈创作的感受和经验吗?
  陈瑞献:一件好的作品在本质上是一张自画像,是自传性的,你要如实地描绘他人,“他人”就得是你自己。
  里尔克曾经是罗丹的秘书,一个天资修丽的诗人,像很多写作人那样,有一天他觉得自己走到了瓶颈,整日苦恼写不出东西来。罗丹告诉他,走出去观察世间吧。去穷究一个对象,直到你明白真相,感到非动笔不可的那时刻。他到巴黎动物园去,格物地认真专注地观察一只豹,后来就有了那首名诗《豹》。当你的心感和对象的心感合而为一时,天地就会向你敞开。当你的专注成为一束激光的时候,火花会一下子醒过来。
  这也是王阳明格物修行的方法。根据《传习录卷下》的记载,王阳明与朋友游南镇,朋友说:这些漂亮的鲜花在深山中自开自落,跟我们的心又有什么关系呢?王阳明说,你还没来看花的时候,花与你心是同归于静的,处于没有念头的状态,可是你来看这些花时,花的颜色一下明白过来,不只是明白自己的美丽,也明白看到它的人。这个时候你就知道了,万物都没有跟我的心不同,万物与你的心是合一的。
  一个在定境中的禅修者,他就是万物,连毒蛇都不会咬他,因为咬他等于咬它自己。如果能达到这样的心感状态,你创作时自然具有洞悉心灵的能力。
  《南风窗》:您强调艺术对人的心灵的描述,这种感知别人的能力更多来自天赋还是训练呢?
  陈瑞献:两样都有。如果你生生世世都在格物,你自然带来这种基因,这就是天赋。有人看到一只蚂蚁,一下就把它掐死了,但我会想,它为什么靠近我?难道它有事找我吗?为何不试试去注意它?这是天赋使然,同时也是通过训练继续深化天赋的方法。
  我写短篇小说,通过不断地格物来锻炼自己,这是一个艰辛的过程。大致就是你把自己或别人观想成一个专注的对象,然后往内里走去,越走越深,自然会通到一个汇合一切的生命或一切存在的一点。
  《南风窗》:可举例说明吗?
  陈瑞献:我写过一个短篇《蜡翅》, 用了希腊神话中伊加勒斯(Icarus)装上腊翅从海岛逃亡,因为飞得太近太阳,腊翅为日光所熔,坠海而死的故事,来暗喻新加坡的现代社会转型必然带有的悲剧性。
  1960年代的新加坡,很多人原来常年与土地为伴,整天嗅的是泥土、猪矢和草野的味道,突然去到组屋高楼,从环境到习惯,都要进行大幅度的调适,调适不好,悲剧就发生了。《蜡翅》的主角,便是一个从农村来到城市的女孩子。原来还在鸡鸭成群的乡村上学,来到城市,一下子上到20层的高楼,就像进入了阴间。她无法调适,甚至不敢站在窗户边,害怕大风会把她吸出窗外。她产生了各种幻觉,看见男朋友从对面的窗户跳下去,看到对面脚手架上的工友全部掉下去。她害怕别人笑话,只能不断地压抑自己,日夜在恐惧之中过活。我描写社会转型怎么影响和改变一个人的精神、身体、学业、情感、人际关系。我描述她的时候,她就是我自己,我一上组屋20楼,我的脚踝便开始慢慢收缩隐痛,肛门缩紧心慌,现实中的我上100层楼也没有恐高症,但变成她的时候,我也活在恐惧中。王阳明是有实证经验的,人和花和万物一条心。
  《南风窗》:您将1973年开始的4年静修视为人生的分水岭。您最后是如何从静修的世界重新回归社会的?人的内心世界与外在世界是什么关系?
  陈瑞献:1973年我完全放下文笔画笔,潜入静修4年。最后是在我的法国同事朋友戴文治的坚持下,我重新提起画笔。
  人通过眼耳鼻舌身的感觉器官,以及意识的指挥,来觉知外在的世界。意识以比较、推论、测量、幻想,甚至误认的各种方式,来认知实质的境物,或非实质存在的境物;这觉知也让意识生起正面、负面或非正非负的反应。换句话说,意识能不断通过行动、语言以及意念的活动,在宇宙间作出或善或恶,或非善非恶的反应,使生命的轮子不停转动着。但意识并不是内心世界的全部,因为它的本体是第七识末那识,也即是一个能思考而让一个“我”出现,来应对外在世界的意识。而含盍这全部七识,最大的心识的根本是第八识阿赖耶识,这就是“心”了。生命生生死死的全部经验,都藏在它里面,善恶中性的种子都藏在里面,待时机成熟,每一粒都会结成报果。阿赖耶识是一个永久的资料中心,一个基因库,包含着无上的智慧,能创造万物。人通过修持,感知阿赖耶识的深深细致的存在与功用,便会觉知内心与外在是一体的两面。
  
   人间的是非就像三角形
  《南风窗》:对同一件作品,常常有人说很好,有人说不好。您认为,怎样才算是一件好的艺术作品呢?
  陈瑞献:月色,鸟鸣,黄山松,里尔克穆座古堡的玟瑰花香,有谁会说不好呢?概念艺术家卡尔(S.Calle)的人像摄影《盲人》,盲人也看得见,他说:“海是我所看过的最美的东西,海一直伸展开去,那么远,一直到你再也看不见。” 毕加索那个有名的难题:“你了解月色的美,鸟儿的歌唱吗?”当今美国电脑公司IBM创造的超聪明机器人“华生”(Watson),凭它肚里10亿页学问的能耐,应该可以试着回答了。
  好作品,在眼明有修养的观众,一定具有美学家贝尔(Bell)说的“一个有韵味的造型”,像伊丽莎白?泰勒的脸,紫罗兰色的双眸,鸦黑之发,五官的比例,色调与线条配搭的停妥,都达到平衡和谐的高标,这造型于是打动人心。夏戈每完成一张画,一定拿它跟一样天生的东西相比,如一只手掌一朵花。如果画还能立足,那一定是一张好画,它一定具有“有韵味的造型”。还有,好作品也一定散发出一种内蕴的光辉,让它与不同经验与知识背景的观众,起着不同层次的交流作用,从而产生层层叠叠的意蕴的呈现,进一步深化审美的感动。
  《南风窗》:您刚才说看到一只蚂蚁,没有把它掐死。那是不是说,要成为一个好的艺术家,你的心地要很好?
  陈瑞献:巴斯特纳克说: “坏人写不出好诗。”耶夫土欣可说:“世上只有两种民族:好民族与坏民族。一个好的美国人,比一个坏的俄国人更令我敬爱。”不光是艺术家,所有人类都应该朝着这个方向走。有种就去掐死老虎,一只蚂蚁,连哀求你不要掐死它的能耐都没有,生命已经够小了,为什么还要它死呢?
  我们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一个利他的素质越来越高的人。当然,这很难做到,但只要一直朝着这个方向走,生生世世,一天不放弃,就会有到达的一天。《四正勤》中的四句话:“已生恶令灭,未生恶令不生,未生善令生,已生善令增长。”一个人读了,如果眼泪掉下来,那他己经走上一条每一个行为与决定,都出自好习性好意念的道路。
  《南风窗》:谈到艺术家,我想起一个选择游戏:世界末日到来,诺亚方舟只能承载5个人,你会选择哪些人,让他们活下去?在我的记忆中,人们总选择医生、建筑师、科学家等,从来没有人选择艺术家。
  陈瑞献:我讲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一对朋友去登山,不小心失足滑下山崖,两个人同时抓住了一根绳子,绳子下方是万丈深渊,但绳子只能承载一个人。在下方的那个人,自己动手割断了绳子,让在上方的那个人活下去。
   《南风窗》:您认为善意的力量是无穷的,但在日常生活中,有些自私的人不择手段,反而得到更多的东西,您怎么看呢?
  陈瑞献:我们看到星光的时候,它已经有极为漫长的路程,我们更看不到存在红外线以内,紫外线以外的事物,我们能感知的能力与范围十分有限,包括善意无穷的运作。但人间确实是有是非黑白。所以,僧人练武,教徒上法庭,希望真相水落石出,才能显露法治之美,公正的伸张。看是非黑白,就像看一个三角形那样,一眼就得看出来。
  《南风窗》:您的这一系列思想,与成长环境、家庭、学校,有什么关系吗?
  陈瑞献:我从小就离开父母,在新加坡长大、上学、上班,吃了很多苦头。我长年住在新加坡恶名昭彰的红灯区,一个以拳头为最后仲裁标准的地区,因此年少的我就开始发出“人为什么不被捅一刀最后也会死”的疑问。30岁入道,第一次去巴黎,那时整个人处于身心交战中,有时觉得很痛苦,有时很快乐。后来读到《心经》和《道德经》,心情慢慢平复下来。这两部经书是中华文化的瑰宝,它告诉我,一个得道的人是怎么回到人间,去告诉众人,“你心中有一颗钻石。”成长的过程就是流浪,怎么走下去得看你自己。假如我没有离家,在父母身边,一直上学然后管父亲的商业王国,最后变成富豪也说不定。
  
   如何面对最后的白光
  《南风窗》:您涉及的艺术门类很多,大家都觉得您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人,以后还会有您这样的人吗?现在社会讲究分工,每个领域都分得非常细。
  陈瑞献:19世纪工业革命以后,社会分工慢慢成为社会常态,提高劳动率是分工的最初目的。但回到人类本然的创作本质,一个真正的创作者,必然拥有自由的心灵,创作的媒体也一定多元。一些优秀的艺术家最终以单一的媒介创作,只是后天的选择而已,我们总受到社会环境和各种规范的约束,比如你选择在艺术学院教学,就必须遵从它的规范。
  陈瑞献艺术馆的招牌是吴冠中先生的手笔。他起初要依他的习惯用钢笔写,经我要求,他才接受用毛笔写。吴先生少见的毛笔字,粗细变化,比例和结构都安排得很停妥,有奇趣,可见他用钢笔不外是一种选择。他到晚年也用毛笔写字。在巴黎,我曾问赵无极先生有没写文章,他回说画都画不好,还写文章呐。但后来我在《新观察家》杂志看到他的一篇评马蒂斯的文章,确是一流。他要当作家,立刻就是作家。
  文艺复兴时期出现了一些全面的、多才多艺的全才,文艺复兴因为是人们常引的经典,人们就以为只有这一批人才是全才,其实不然。中国的王维,不仅写诗、弹琴,还会画画、书法、写文章、禅修;苏东坡更是了不得,精于诗文、画画、弹琴、烹调、禅修;西班牙的诗人洛迦(Lorca),诗文以外,也兼作曲、弹琴、写剧本、拍电影。俄裔美国作家纳博科夫(Nabokov)同时是杰出科学家,又精于数学、字谜、棋艺、拳击、网球。多元才是创作的常态。
  《南风窗》:您涉猎了这么多艺术文学的表现形式,要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吗?
  陈瑞献:这分两个层面,在整体的表现上,我想表达的是,一个创作者的心灵本来是自由的。艺术分工看起来很好,其实不然,专业才是不自由的,是人们屈于客观环境而必须做出的选择。艺术创作终会回到多元和自由的常态。
  在另一个层面,我在布散经验,也就是入世的分享。分享有几种内容,一个是知识,一个是获得智慧的方法,一个是摆脱心灵的恐惧之道。这三种内容都建基于一个条件,那就是生命必有的好心肠。
  我刚做了个木雕,一个木桶。它要说个故事:在东太平洋厄瓜多尔,有一个小岛叫弗罗里安那岛(Floreana),在岛上的海边有个木桶。从18世纪以来,凡是在这里停留的渔夫,旅者,商人,一定会看看桶里,里面如果放着一封信件,邮址又恰巧是自己的方向,那他一定把它带走,送到它的目的地。200年来,这个没有邮票,工作人员,没有崇高的规则制度,一直沿袭着,依靠的只是人的好心肠。开始这项服务的,也许是个海盗,平时干的都是非法的勾当,但那一刻动了善念,种下了一颗好的种子,并结出了善果。
  《南风窗》:您很多创作的题材来源于佛教,西方也有很多基督教的题材,您认为宗教和艺术创作是什么关系?
  陈瑞献:人在死后,神识离开身躯之后,经过一条风声很大的暗道,然后在它的尽头看到强烈的白光。白光就是人生的最后现实。人在入静后一样能看到白光。
  宗教是教导你如何面对这团白光的学问,当白光出现时,不要害怕,勇敢地面对它,去与光明融合在一起。人在生时就得学习如何面对死亡,这就是禅修的要义。白光太强烈,一般无法直视,在毫无准备情况下,看到它会感到恐惧,所以需要一种指引,一种准备,一种注解,这就是艺术有时可以担当的一种功用。
  我写过一则寓言《虹法》:“在旷野,旅者对一大团白光说:‘我无法正视。’白光立即化为八道彩虹。”这彩虹就是画家的色彩,舞者的身段,歌人的声音。
   《南风窗》:从具体的角度来看,宗教对您最直接的影响是什么?
  陈瑞献:变成一个自由的人。
  
   ●下篇:中华文化是我的根
  不张网打网球
  《南风窗》:您在印度尼西亚出生,在新加坡长大,还在法国大使馆工作了20多年,可说浸润着中西文化,为什么始终把华语和中华文化当作创作的根基呢?
  陈瑞献:根是一切存在的第一个理由。我长得大眼,卷发,黑皮肤,马来朋友很喜欢我,觉得我看起来像马来同胞,我又说马来话。但我的华语华文证明我是华人。
  去年有一件事让人很感伤。全世界最后一名会说“波”(Bo)语的85岁老太太波雅?丝尔(Boa Sr)逝世。波族群据说已在印度的安达曼群岛(Andaman Islands)生存了6.5万年,波人是世上最古老文化之一的后代。死了,这种语言就消失了,人类社会一个特异的部分消失了,她最后的几句波语录音,听来就像问天的哀鸣。一个人的死亡,把一个族群的历史文化带进了坟墓,这种悲惨的命运在世界任何种族、任何语言上都会发生,不要以为中华民族有13亿人口5000年文化,就可以无忧。所以作为一个华人,爱自己的母语是一种天职。华人要守住祖先的根,还要让这棵树长得好,让它的枝叶向四面八方伸展。
  《南风窗》:有没有一些对您影响比较深的人和作品?
  陈瑞献: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我像一个苦行僧,一点一点地匍匐前进。
  老子和庄子对我影响很大,他们都是开悟的大心灵,是心灵空间无限大的人。读《道德经》与《庄子》的时候,感觉他们就坐在我的头顶,让我发问。
  王维也是自由心灵,他把四季的花画在一幅画中,把芭蕉树画在雪地里。在现实中是找不到这个场景的,这是心像的组合。艺术并不是现实直接的反应,是对自然的超越,这也是中国山水画的境界。让我引清代书画家方士庶在《天慵庵随笔》中一段十分精辟的话:“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境也。因心造境,以手运心,此虚境也。虚而为实,是在笔墨有无间―― 故古人笔墨具此山苍树秀,水活石润,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寄,或率意挥洒,亦皆练金成液,弃滓存精,曲尽蹈虚揖影之妙。”脑筋那么清楚,实在惊人。
  《南风窗》:这些人物可说是中国文化宝库中的重要部分,但对很多艺术家来说,他们只是客观存在,对自己没什么特别影响,对于您来说,他们的影响为什么达到这种程度?
  陈瑞献:学佛让我明了磨亮心智提高明觉的重要,这样就能看清方向,只要有高人的地方就往那里走,高人的一句话,好书的一条附注可以引去无量的智慧海洋。1973年,我在巴黎拜访一位很崇敬的大诗人米梭(H.Michaux),他是隐士,巴黎给他的荣耀,他全部不要。我当时年轻,花了一年半的时间翻译了他的一篇散文《大卡拉班耶纪行》,他被感动了,通过赵无极提出要见我。我见到他,问他喜读什么书?我当时是搞现代派,他也是新潮派。他说,“我读中世纪的书。”我很吃惊,想起我枕边的《古文观止》和《秋水轩尺牍》。我继续问他,“那你对中国文学感兴趣吗?”他说,“我读《西游记》,读了几遍。”他说,读的书越老越好。当时我听到这些话,很不理解他不说波特莱尔玛拉美,后来慢慢追寻、用功,完全领略到这些话了。从屈原翻到唐宋八大家,个个都是永远的典范。
  《南风窗》:您刚才说,现代不必反传统,让我特别有感触。
  陈瑞献:一张纸能够留了600年,那股宋代的芬芳与颜色,肯定有道理,有什么理由反它呢?我在青岛创作“一切智园――陈瑞献大地艺术馆”时,我们的司机在山上抓到一条红黑相间的毒蛇,挤进方形的矿泉水瓶,拿来向我炫耀。我对他说,我们来到一块处女地,天地有天大的怀抱才接纳了我们,不然一块石头掉下来,我们都没命了,所以请你尊重这个地方。这条蛇或许可以当你爷爷了,它比我们先来,不要干扰它,把它放回去,还要给它念念咒吧。谁先到谁就是传统嘛。他一听就笑起来,认为这是迷信。我没办法,只好说不放回去就扣你薪水,他马上放了。
  《南风窗》:中国反传统与过去100多年的经历有关,人们觉得中国之所以落后挨打是因为传统文化,所以要告别它,迎接西方现代文化。
  陈瑞献:喊着反传统的人,不一定知道传统长成什么样子。弗罗斯特说:“写自由诗是不张网打网球。” 这张网就是传统。写自由诗觉得这张网是障碍就告别它,大不了就把它扔一边,没必要把这张网烧掉。相信有人会觉得这张网不碍事。我写自由诗,也写旧体诗。我们可以留着更多的东西,让人自由选用,不适合的或认为不好的自然不会被选用。
  “五四”运动时,人们认为儒家这一套与封建政权结合后,变成一种压制人性、人权的机制,要“打倒孔家店”,为着让中国富强起来,引进西方科学与民主理念,这是一种想法一件值得实践的事,但没有必要彻底破坏文物。“五四”更多是在理论层面对传统进行批判,或者进行示威行动。
  
  英文是新殖民主义的代名词
  《南风窗》:中国发展到这个阶段,经济在上升,物质也在上升,但人们心理层面出现很多问题,理想价值的缺失、充满不安全感,您认为,这更多要靠制度的改善还是心灵的改变?
  陈瑞献:两方面都应该有所进展,人类要往这两方面不停地努力,这是必然的。在制度层面,我们要不停地试验完善,但最根本的还是心灵层面的改变。制度可以一时管住人们的手脚,却没办法永远管住人的欲望,是治标不治本的。一个人的智慧得到开发成长,慢慢能超越欲望,他的手脚的摆动就会有自身的韵律,这才是根本。
  13世纪波兰的穆斯林苏菲诗人如米(Rumi)写了一首诗《纳竖》,写一个年轻貌美的青年纳竖,在澡堂当洗发师。触摸众多美女,让他永远处于亢奋之中。一天,公主丢了一颗珍珠,在搜尽每人之后,众女要纳竖脱光搜身。纳竖惊吓过度,一心求神救他。就在这千钧一发的一刻,纳竖与神合一,而珍珠也找到了。不久后,公主派人去找纳竖回去替她洗发,纳竖回说他不干这行了。诗的最后两行这样写:“一种快乐只可由一种更大的快乐替换/纳竖找到了一位比公主更可爱的‘朋友’。”这“朋友”就是心灵的解脱。
  如果每个人都变成纳竖,我们就不需要制度了。无政府主义是一个人人都是圣人的政治理想,很美,就像波兰女诗人津玻斯嘉笔下的《乌托邦》;但乌托邦岛虽然有一切的美好,却无人烟,而散在沙滩上的脚印,毫无例外的都转向海。“好似在这儿你所能做的只有离开/并且投入深深处,永不回头/投入深不可测的生活。” 澡堂多么迷人,世界上有很多古怪的人,还有疯子、骗子,不可能每个人都是老子、庄子、孔子。但我们得把手指指向月亮,朝着这个方向走,也不必奢望它会在我短短的一生中出现,这是我要强调的。
  《南风窗》:您说过,我们已经跨入亚太世纪,全世界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区域的巨大潜能上,这正是亚洲对全球性的文艺复兴尽绵力的时候了。为何作出这样的判断?
  陈瑞献:亚太区与亚太经济组织不一样。除了经济上的贡献以外,亚洲国家怎么对全球文艺复兴作出贡献呢?我举一个例子。
  2006年印度总统卡南在新加坡宣布,印度要复兴那烂陀大学,重现亚洲在创造与知识传播方面的辉煌。重建那烂陀,是亚洲一个影响深远的计划。2006年新加坡主办了“那烂陀研讨会”,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包括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玛蒂亚?森教授,北京大学的学者,组成那烂陀顾问团。中国,日本,韩国,澳洲与新西兰也一致支持,承诺为这个非国家非营利的国际性自主机构出钱出力。在国际社会和组织的支持下,计划已经启动。
  那烂陀建于5世纪,到12世纪被回教军队毁灭为止,是世界最早的大学,课程除了佛学,还包括哲学、天文学、逻辑学、数学、公众卫生等。师资都是大菩萨如莲花生,龙树,马呜,智月,戒贤等1000人,来自全世界的学生、僧徒达1万人,包括中国的法显,玄奘,义净等大德。僧院每日开办100余次讲座,日以继夜地进行议论研究,是一座无以伦比的知识中心。那烂陀将以在当代西方的教育课程中,罕见的东方哲学、经验与实践,来促进推广东方思想与知识系统中的,具有建设性与创造性的层面,它将成为未来人类心灵导向的新指南。
   《南风窗》:您认为一所大学的重建,能够承担这样的使命吗?
  陈瑞献:目前当然是期待多于现实,问题是你不能放弃希望。包豪斯美术设计学院,成于1919年,1933年在纳粹的压迫下停办,只存在14年,但它在建筑,室内设计,实用美术,工业设计,排字印刷等方面的创作理念,影响遍及全球,至今不衰。
  《南风窗》:期待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在哪里呢?
  陈瑞献:从这里到可期望的那天,绝对超过一个人短短的一生。关键是那烂陀计划已经启动了。人类最大的悲哀,就是希望在有生之年,短短七八十年,看到天地间全部最大的美好都出现,并且出现在自己的庭院。
  《南风窗》:我们常常会遇到这种事情,就是一个人本身有很好的想法,但是慢慢被社会化了。
  陈瑞献:对,主观理念,没有客观条件助成,这肯定会造成很大的阻挠。像追求心灵解脱的人,在全世界各地都有,但都是孤独,各自隐遁地追寻,东方文化似乎变成了次文化。但它潜在,没有组织,却不断汇集力量,一直向前潜行,我们看不到它,不过有一天它冒出地面,就是一条大河了。现在西方文化占据主流,有一天我们的大河变宽了,他们的大河自然缩成应有的比例了。
  《南风窗》:那为什么在现代社会,东方文化默默无闻,而西方文化随着全球化征战世界?
  陈瑞献:经济全球化有变成英美化的危机,首先是英文的强势影响。再加上互联网,有一个说法:欧洲曾以武力征占了西半球,今日美国以互联网来达到一样的目标。
  国家越大,越能感觉到这种文化的包围。东方文化当然不致于默默无闻,《道德经》是继《圣经》之后,在全球发行量第二高的经典,如米是当今美国最风行的诗人。60年代在西方的心灵革命,其主导思想完全是东方哲学和艺术,特别是禅学,是风靡西方的有识之士的一朵奇葩。当然,《道德经》,如米,都是高眉文化,禅学必竟需要实修,坐在幽林里弹琴,跟沉在沙发中看电视,要年轻一代去选择,结果显而易见。
   一边是枪弹一边是鲜花
   《南风窗》:西方文化占据主流,与西方政治制度的崛起有关系。作为一个艺术家,您如何看待政治对艺术的影响呢?
   陈瑞献:政治影响一切,自然影响艺术。在政治赤裸裸干预艺术的时空,一边是枪弹,一边是鲜花,艺术的命运只有二途:一个是沦为没有五官面貌的政治宣传工具,一个就是摧折或者是逃亡。
  另一方面,在艺术可以干预政治的时空,艺术有两种选择:选择干预,则选择以哪种艺术媒体干预非常关键,如果是选择以纯美术为媒体,那它的力量有限,艺术家搞半天,转弯抹角,装神弄鬼,最后恐怕只有艺术家得益,对政治当路者与情势毫无作用。毕加索的名作《格尼卡》除了为毕加索建立国际声望,对西班牙内战毫无影响。如果选用漫画笔,那它比其他媒体犀利,好像犀利的政论文笔,它能爆发极大的煽动,杀伤及破坏的力量。另一条路就是选择互不相干,各干各的,在酸雨中百鸟歌唱,在熔岩里百花绽放。此外,艺术家如果觉得有个信仰一片土地必须捍卫,那就效法小说家马洛娄与诗人阿波里奈尔,扛起枪杆,走向沙场。
  《南风窗》:每一个艺术家都会受到时代的影响,您上面也提到60年代的创作,您怎么理解这个时代?
  陈瑞献:20世纪开元到中叶,世界经历了两次惨绝人寰的战争。我出生于1943年,两岁的时候二战结束。那段悲惨的年月,到处一片荒凉,人感觉绝望,人间完全没有了春天。一战后的西方,在1922年,艾略特写了《荒地》,写尽了人间地狱的满目疮痍,乔伊斯写了《尤里西斯》,开启了人类内心世界的大门,里尔克写了《杜英诺悲歌》,他对天使说话,对花朵说话,对自己说话,不断叮咛着人类要有终极的关怀。文艺思潮起了惊天动地的变化。启蒙主义的知性批判,结合浪漫主义的探索感性,形成席卷全球的现代主义。在亚洲,中国“五四”运动风起云涌,引进了西方的科学与民主理念,也见证了鲁迅老舍的现实主义,李金发与穆时英的现代主义,郭沫若郁达夫的浪漫主义。
  然后60年代就来了,西方这场心灵革命对我影响至深。80年代地球村出现,世界变成了一个小村庄,每个人都可以像诗人纪伯伦描写的,坐在云端,看不到疆界篱笆,看到人间。90年代互联网的发明,彻底改变了人们的沟通方式,人们可以自由交换意见信息,可以从互联网获得无穷无尽的资源,去做从前难以想象的事。我有幸生长在这个反抗、破坏、革命,也是反思、建设、升华的时代。艺术与时代的关系,就像一个人与他母亲的关系,不论远近,都在她的怀抱里,作品的纹理气息就是时代的纹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