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在编辑部负责政文宣传和时事电讯,值夜班是必然的。那时是“铅与火”的年代,技术、设备落后。一篇稿件变成铅字登在报纸上,要通过编辑修改、誊抄、送审,才能送到排字车间排成铅字,再通过初校、二校和编辑组版,工人拼版;然后才是看大样、审大样和签付印。付印也不是送到印刷车间去印刷,而是送到纸型房先打纸型再铸成铅版,最后才是印刷车间印报纸。夜班是流水作业,环环相扣,少说也有十几道工序,都要在夜班中完成。这些是现在“光与电”时代的编辑无法想象的。
夜班编辑除了有责任突出本地新闻,办出地方特色,主要是“等”新华社的电讯,深夜抄收明码电报。既要舍得等,又要选得准。毛主席和党中央的声音,必须上一版,如果电讯稿来得迟,那就不是等一条稿件的事了,而是要撤稿、换稿、重新组织版面,工作量大,必须争分夺秒抢时间。可以想象,车间的排字师傅,在深更半夜,一个铅字钉一个铅字钉地拣出来,再组成文稿,拼成版面,就像打仗一样。
那个年代的报纸不像现在,什么都可以登,什么都可以说,根本没有抢眼球的概念,也没有广告招徕,要把报纸办得有看相、有读头、有订户,美化报纸的版面就是吸引读者的不二法门。
为了美化版面,夜班编辑真是费尽心机。如标题要醒目,字体有变化,长短需搭配等。在版式上避免重复、力求变化。鉴于照片少,插图难,就要制作好许多“题花”,分类编号,随时选用。如重要社论、言论和文章,就要加上“红旗”一类的题花;宣传成绩、丰收的消息或通讯,就加上花卉硕果一类的题花;读者来信、来函,就会用邮筒或信封的题花。在整个版面上,针对不同的稿件和长短,有加框的、加花边的、加线条的,尽量使版面显得丰富、多样。即使遇到像沙漠、大海一样黑压压的大块文章,除了加小标题、“化长为短”外,还要作些点缀和美化,尽量减少读者“望而生畏”的感觉。
这些办法和体会,已经形成一个行之有效的“套式”。如标题要显,稿件要短,题不碰肩,图文相同;一个版面,应有框、花、线;即使长文一整版,也要沙漠有“绿洲”,大海有“渔船”。
夜班编辑辛苦,当夜班的工人师傅更辛苦。“编辑划道杠,工人忙半响”,“编辑划个圈,工人整半天”。和我们天天打交道的工人师傅,也给我们编了一个顺口溜:“耳听皮鞋响,工人就紧张,不是改标题,就是加框框。如果版面对不上,换稿子,调版面,再快也要到天亮。”
夜班编辑和工人很辛苦,但也有快乐,或者叫苦中有乐。乐在哪里?乐在吃夜餐时的“冲壳子”(聊天、神侃)。夜餐,又叫加班饭,免费,还不收粮票。通常是下半夜一点钟,大家停下手中的活,围着厨房的长案桌,一人一碗酸辣面,定量只有二两。
在等面条时,大家说笑话、开玩笑,领导、编辑和工人打成一片。有一位拣字(拣铅字)特别快、差错又很少的师傅,小时候出天花,没有条件去医院,落下一脸大麻子,都叫他“麻哥”。他有文化,性格开朗,人缘也好。大家喜欢和他逗乐,最爱问他:“麻哥,出道题考考你:天上的麻鹞子,同地上的小麻雀打架,是麻鹞子打赢了,还是小麻雀打赢了?”遇到这类问题,麻哥总是见怪不怪,乐哈哈地说:“你这个瓜娃子,这种小儿科的问题都不知道,当然是大的赢,小的输!”死活不会吐出个“麻”字来。一次吃夜班面,麻哥来得迟,有人就在他的面碗里多加了几勺花椒粉,等着看笑话。麻哥匆匆赶来,手也来不及洗,端起面条就往嘴里扒,一进嘴就见他面红耳赤,憋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终于说话了:“今天是哪个兑的佐料?这碗面,比我还我!”聪明的麻哥,一句“比我还我”即消解了别人的恶作剧,又赢得一片笑声。从此,“比我还我”取代了“麻哥”,成了一个很有创意的“雅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