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5路东直门 行路东直门

  对于任何一个贸然闯入的外来者,东直门交通枢纽――这个矗立于北京东二环繁华地段的巨大建筑群,都像一首壮观而繁杂的交响曲。   它于2008年奥运会前夕正式运营,是整个亚洲最大的综合性交通枢纽。有人将其称之为“国门”,当你的飞机降落在首都国际机场,再坐上联接机场与市区最为快捷的交通工具――机场快轨,这儿就是终点站。与此同时,它还是3路地铁、8条市区公交与13趟长途汽车的汇聚之处,日均客流量近28万人次。
  毫无疑问,当你钻出这个迷宫般的、占地15.4万平方米的建筑群,展现在眼前的情景,便是这座城市乃至这个国家给你的第一印象。
  你将在这里看见中国的一个缩影:富丽堂皇的建筑、衣着鲜亮的工作人员、各种现代而多功能的公共设施,与此同时,也能看到种种阴暗肮脏的角落和形形色色的狡黠商贩。无数人在这里聚聚散散,怀揣梦想,如同水银泻地般漫向远处的北京,或者各怀心事地离开。
  
  •一•
  远远望去,东直门交通枢纽似乎用一种独特的方式表达着自我:它的地上部分,如同一个大大的V字形胜利手势,张扬中带着点炫耀。
  V字手指,是两座高157米的“双胞胎”写字楼。它们是东直门一带最高的建筑,通体蓝色。目前还尚未竣工,楼顶常放下吊着安全绳的工人,在高空贴着玻璃,像蜘蛛一样上上下下地爬行。
  “双胞胎”的边上,还有两个“巨人”――六层高的国盛中心和地上七层、地下四层的航空服务楼。前者是公交枢纽的主体部分,后者连接机场快轨、地铁2号线和13号线,从高空俯视,就像是架“大钢琴”。
  若是将此处比作乐队,弹奏出的恢宏乐章,有理由令其感到自豪。这个建筑群是为了北京奥运而建,耗资近百亿元。三年前那场举国盛事中,它承担了极为重要的交通中转与分流功能。现在,这里高峰时期要承担33万人次的客流压力。
  而且,960辆公交均以此为原点。21条市郊线路,输送着密云、怀柔、顺义、平谷等地的居民,并通往河北丰宁、承德、三河。线路总里程为830公里,比北京二环到六环所有环路的总长度,要多出一倍。
  东直门一直是北京城交通运输的要害之地。自元朝起,这儿便是运河终点,官家粮仓。城市居民需要的粮食、木材、沙石、水源等,不断地从这里运进。如今,揉杂着国际气息与现代科技的声响,取代了悠长的中国民乐。
  置身于这个气势宏伟的空间里,且不说那些摩肩接踵表情各异的同类,单是看到无数根七米多高、两人合抱、具有传统中国风格的红白柱子,顶住那宽阔无边、裸露着无数电线与通风管道的水泥屋顶,就常会产生“何必有我”的自嘲感。
  令人讶异的是,庞然大物还未停止它的生长。电子大屏幕后面会突然响起叮当的敲打声,华丽的金色玻璃窗下总溅出阵阵火星,来往的行人,熟视无睹地穿梭在铺放着钢筋、石板和水泥袋的广场上。
  每天,北京都会迎来数十万的外来者,他们中的一大部分,都把这个庞然大物视为自己的“终点站”。入口的那些银色不锈钢围栏,将川流不息的人群分流至各个方向――东北部的长途车站台、西北部的市内公交,或是地下的铁轨。
  其中最为特殊的人群,是数以万计的外国乘客,他们提着行李箱经过这里,前往遍布北京的各大使馆。
  为了安全起见,这里总共安装了242个摄像头和11套客流量检测仪。在建筑物的各个出口处,徘徊着身着白色、蓝色或者浅绿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偶尔还有警察牵着警犬四处巡察。
  还是有些不法之徒要选择这里,将其作为向整个世界展示存在感的最好场所。去年10月,一名意在报复社会的四川男子,乘坐怀柔到北京的长途汽车来到这里,在一处报刊亭安装并引爆了自制的炸弹。法庭上,这个疑犯面对公诉人的询问,回答道:“这里是枢纽,外国人多。”
  这一点,无需替这个庞然大物辩护。看上去,它将永远岿然不动,面对世间万物万象,保持同一个节奏。每个人听着它,都能从内心里滋长出不同形状的树根,至于汲取到什么,那取决于自己。
  但为数不多的时候,它也会发出与之地位相匹配的巨大声响。2008年5月19日,正值“5.12”汶川大地震“头七”国祭日。下午14时28分,这座庞然大物里不计其数的车辆同时停下,喇叭齐鸣,震耳欲聋。排队的乘客们都面朝一个方向,表情肃穆,有人受其感染,低声抽泣,成为这曲哀歌里细微却又必不可少的部分。
  
  •二•
  当音符被压缩在某个空间里,再加上不凡韵律,必然意味深长。东直门交通枢纽就像一首咏叹调,将人间百态都压缩在几座建筑里,再加上汽车发动机和喇叭的节奏。里头的人们,能够感觉这首曲子诡异的魔力,但没人能说清它的全部意义。
  周五下午6点,正值下班时间。地铁2号线列车驶来,强劲闷热的气流伴着巨大的轰鸣。紧贴在窗前的人们,表情各异。听起来甜美的到站提示音,丝毫不能舒缓他们脸上紧绷着的肌肉。
  若是两个方向的列车恰巧同时停下,你会感叹人们严密的纪律性:像牙膏一样被挤出车门后,两大股人流自动汇集,占据整个空间,如蚁群般缓缓涌向楼梯出口。
  一个穿着黄色制服的年轻的引导员,举着喇叭,催促着台阶上的人们:“抓紧时间,快点!别挤,注意秩序!”一位老人被撞得手足无措,呆立在楼梯上。“老太太,提着黄瓜那个,别站在那挡路!”他又吼道。
  外地人初来到这里,往往陷入一连串的疑惑、尴尬、不解与失望。
  整个广场遍地皆是口香糖的尸体。因为时间过久,它们呈现出沥青般的色泽,炎炎夏日,很容易黏在行人的鞋底。候车大厅前的灰色水泥砖,已经被来往的乘客踩出裂缝,严重的地方,露出了成片的泥土。
  入站咨询台前,一个工作人员正手忙脚乱地翻阅一本公交指南,回答陌生人络绎不绝的询问,并时常答不上来。里面还没有配备电脑和网络,工作到了下班时间或是周末才会紧张起来。边上的电子咨询设备,时常停机,很少被光顾,像一排银色的垃圾桶般孤独。
  枢纽站的公交充值点隐藏得极为成功。在塑料布和比人还高的泡沫板的遮掩下,很难发现这个躲在楼梯下面的小屋子。里面拉着窗帘,售票窗口只有巴掌大小,为了方便工作人员找钱,窗口高度和里面人坐着的高度平行。一个身高近一米九的留学生正猫腰撅着屁股,向里面询问着什么。
  比窗口里的售票员更不愿抛头露面的,是枢纽站内部唯一的厕所。在空荡荡的集散大厅,沿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食品店门脸仔细辨别,才能发现挂着“WC”提示的厕所。女厕几乎永远排着队,男厕里的清洁工大叔一刻也不能歇着。在寻找它的过程中,嗅觉会比视觉更加管用。
  这儿的出租车并不好打。马路上的出租车,要么载着首都机场过来的旅客,要么驶向去那里的路上。街边停着的,多是些非法运营的黑车,要价奇高,却应者云集。
  前些日子,暴雨突袭,水泥顶漏水,大厅成了水帘洞,排队的乘客们就在大雨中等车。有人打着伞,水顺着伞边连成线,后来直接从伞骨浇下来。他们在雨中立着,像一尊尊麻木无奈的雕像。
  但这并不是最严重的时候。每个周末或是长假前夕,回北京各郊县的乘客排成的长队,会一直延伸出候车大厅,蔓延到广场,曲曲折折,甚至能将200多米外的报刊亭“包围“起来。
  护栏的入口处仅有一人多宽,却堆满了数百个努力往里挤的人。有人不惜冒着危险翻越栏杆,不顾售票员的阻止和其他人的咒骂,直接插入登车台的出口。大厅里没有空调,通风扇吹的是热风,热气随着人群向上飘。汗味儿,快餐的香味,汽车尾气的刺鼻味,混合成一股难以名状的气体。
  人们肉贴着肉,动弹不得,只能随着人群的力量前后摆动――像一群捞上来好久、仍然试图在渔网里挣扎的鲶鱼。
  这儿常发生斗殴事件,多是因为排队纠纷,为无聊的排队者们增添了打发时间的乐子。去年10月,在一次斗殴中,一个不到18岁的男孩被当场捅死。之后,每到周末,便有警车在这儿来回巡逻,警察们在车里吹着空调,怏怏地观望。
  
  •三•
  集体无意识的怨念,是一股可怕的力量。但绝大多数时候,这儿的人们都能与它擦肩而过。
  他们咬紧牙关,耐心承受混乱与拥堵,有时候靠几句俏皮话,摆脱惶恐不安的心理。尽管此处麻烦不断、效率低下,但这个庞然大物还是以慑服人心的乐章征服它的从属者们。这里是首都,是中国的国门,人们都有一种对国际化的、强大的、独特的、无与伦比的事物的附庸感,并对此持有各自的梦想。
  穿着黑色西服的保险推销员,会拦住出站的乘客,挂满汗珠的脸上绷着笑容:“您好,请问您了解我们的产品么?”一些表情尴尬的外地女人,总会主动靠近身边的人们,偷偷地询问:“要发票么?”
  地铁出口的某处楼梯旁,一位满脸皱纹的乞讨者,靠拉二胡为生。听到硬币落入钱罐的响声后,他会微微睁开半瞎的左眼瞄一下。人少时,他会用干枯裂口的手指拨拉硬币,满足地翘起嘴角,把里面的纸币塞进口袋。
  公厕的管理员,是个拄着双拐、少了条腿的男子,习惯在夏天穿条花格大裤衩,裸露着上身。看见神色匆忙的乘客,便兴奋地挥舞着拐杖:“公厕,一块钱!”他会用粗壮的胳膊拉开一扇扇门,找出一间最干净的,热情地邀请你进去。当然,得先交钱。看见万分着急的,他会贴心地说一句:“整的也没事儿,先给我,出来找给您。”每天,鉴于这种垄断的地位,他都能收入数百元钱。
  酷暑天气,当你在报刊亭花钱买上一瓶饮料后,就会有几双犀利的眼睛盯上你。候车大厅、售卡处,甚至厕所,走到哪里,几位衣着朴素的老者都会时隐时现地跟随着。饮料快要喝完时,能被身后那句“别扔,给我!”吓一跳,他们诚恳的微笑,让你不得不努力灌下最后一口。
  地铁口外的报刊亭,店主是个面容清秀的姑娘。作为北京远郊的平谷人,她刻意地板着自己的口音,生怕顾客们听出她的郊区腔调。以前,她在家乡的商场当售货员,收入很低,一年前随亲戚来到东直门,经营着这家报刊亭。
  她赚到了“以前很难想象的数字”,但也遇见了此前从未经历的烦恼。根据她的统计,每天“光问路而不买报纸”的行人,“至少有两百人”。“纠缠十多分钟还不明白,严重影响到生意”的异乡人,却是越来越多。一旦心情不好,或是失去耐心,她便板起冷冰冰的面孔:“往回走两百米,那有义务指路亭!”
  82岁的谢亮是位老兵。退休后,这个住在东直门公交枢纽附近的老人,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为陌生人指路上。他戴着老花镜,花了八个半月时间查阅地图,每天晚上十一点才睡,手写了三大本“指路字典”。每天,他都搬张小马扎,举着一张“义务指路”的牌子,成为东直门的一道风景。
  有前来采访他的记者计算过,谢亮一分钟最多为26个人服务,平均每分钟22人次。今年,他即将迎来自己指路的十周年纪念日。“我图啥?就图别人竖个大拇指说声,首都就是不一样!”他说。
  8月19日18点,又是一个首都周末的傍晚。东直门交通枢纽如同一支新组合的乐队,奏响了最为嘈杂和混乱的声响。地铁呼啸来去,带走一波又一波无休无止的乘客,公共汽车的刹车声犹如哀叹,引发人们内心阵阵共鸣;交谈声、叫卖声、脚步声、喷嚏哈欠声,以及不知来自何方的惹人心烦的嗡嗡声,宛若蜂群。
  但细听之下,仍有平静音符。
  一个成日奔忙推销保险的年轻人,正靠在墙角,一脸疲惫。这是他少有的无声时刻。他来自山东,这个夏天,他要凭借自己的嗓子,赚够弟弟在北京上学的费用。
  一个黑车司机,正倚着车门打盹。回家前,他想再拉上一单生意。下岗在家的妻子,正在家估算着他回来的时间,张罗上一桌好菜。
  一个来自北京郊县,在市区工作的男子,运气好得在918路长途车上找到了一个座位。车子还未开出,他已在座位上安然入眠。晚上大约九点,他就能回到远方的家中。休息两日后,他又要坐上这路车,回到这里,开始周而复始的工作。
  北京东直门交通枢纽,这座庞然大物,在一定意义上,象征着这座城市和内里生活的人们:在盛世中艰难存活,在逆境中持有梦想,在水泥混凝土建筑里汲取元气。若你失去这种韧性,必将招致毁灭,或是黯然离开,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