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汉,原名史成汉,现当代著名诗人,1923年出生,17岁开始写诗,愈到老年笔力更隽永,并未因20多年的被迫封笔而使诗的生命窒息,相反,诗情焕发,面貌一新,出现了文学史上十分稀见的“牛汉现象”。诗集《温泉》获中国作家协会全国新诗集奖,2003年获得马其顿共和国“文学节奖”,2004年获得首届“新诗界国际诗歌奖?北斗星奖”。近年,诸多诗作被选编入初、高中语文教材。
牛汉的身体不似从前了,回答一个问题,开始有些答非所问,他一再嘱咐记者,时间别太长,身体吃不消了;他原来1.91米的个头缩了6厘米,站起身来有些费劲,不曾想这就是当年那个冬天绝不穿棉裤,常穿着草鞋到处跑的牛汉。
周六日反而是他的工作日,简陋的书桌上堆满了各个出版社、各方朋友送来的新书,他都要一一翻看,“离开诗,活不成;离开书,活得太闷。”数不清已经存书有多少了,从不卖书,渐渐卧室也变成了书房。
朋友批评他,说话老闭着眼睛,对人不尊重。他努力去改变这个多年前养成的习惯,“闭眼就能忘记,不被现实干扰。”他强调这是他在思考,不是逃避,他从不消极,精神世界仍和年轻人一样热血沸腾。
“老生代”越战越勇
1985年前后,诗坛出现了以北岛、舒婷、江河、顾城、杨炼等为代表的诗人,在《文艺报》召开的一次座谈会上,牛汉第一次将他们以“新生代”命名,概括其气势。在提出“诗的新生代”后,他又提出了“老生代”,比如季羡林、金克木、汪曾祺、王蒙、林斤澜等,当时的他们在散文和随笔领域成为一支重要力量。
对于“老生代”这个名词,牛汉的解释是,“荣格说,老年和童年很相似。老生代经过多年的身心折磨后,对人生、世俗、名利看得清楚了,到了老年真正发现并拥有了自我,犹如新生。”
牛汉是“老生代”的坚定执行者,哪怕经历完20年的咸宁干校劳动改造,80高龄的他依然“热血老年”,在关键问题上,绝不含糊,直来直去,不留余地。在北大的一个文学座谈会上,他抨击当今的一些文学现象说:“奥运会上,体操健儿一连串的‘空翻’动作,好漂亮,那是因为,每个动作结束,双脚就落回坚实的地面,大地给了他力量,才能弹跳得更高,翻得更漂亮。现今我们一些作者也玩‘空翻’,可那脚总不落在地上,不要生活体验,尽玩技巧,老是‘空翻’,迟早要摔下来的。”
他的这一禀性早年就养成了,面对自己的老师依然如此。牛汉是艾青的学生,在抗日联大跟艾青学过美术。1951年,牛汉读到艾青出访苏联时写的诗,大不高兴,立即写信给老师说:“我不喜欢你的那些诗,你没有带着自己的心,你把心都丢了⋯⋯”等了好久,牛汉没收到老师的回信。于是,他借探亲机会到北京敲开了老师的家门:“艾青,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艾青挂着淡淡的笑意迎他进屋,又把他领到书桌前,指着案头说:“你看,你的信在这儿,我每天都在看,都在学习⋯⋯”
牛汉既惭愧又敬佩,不过依然不改其暴躁的脾气,朋友间熟知了,别人也爱跟他玩闹式的互相抨击了。贺敬之就时常和他言语交锋,“牛汉,你一惯写的是小我。”牛汉反问:“你写的是什么?”“我写的是大我。”牛汉怒气冲天:“我的小我是有理想有志气、有血有肉的人!你的大我是是无血无肉空空的什么都不是的人!”
又有一次,在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上,牛汉从北京城东骑了一个半小时的自行车赶到会场,迟到了。贺敬之又逗他,“牛汉,这么多人等你,你总是自高自大。”牛汉马上站起来说:“我长得高大,就是自高自大。”
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牛汉的直来直去,各地召开诗歌会议,牛汉渐渐成了不太受欢迎的人,他倒也图个清闲,“不让去就不去,正好,我还不想去。”
诗歌草原上的野孩子
个性之所以这样,大概和牛汉的出生、成长有关。1923年,牛汉出生于在山西定襄县一个穷苦却有着文化传统的农民家庭,以放羊为生,实为蒙古族人。
牛汉从五六岁起在滹沱河边放羊,一直放到十四岁。他给每只羊都取了个名字,二黑、三黑、四黑⋯⋯,羊儿们一听见叫自己的名字就过来了。他还学着摔跤,在草地里和伙伴们斗着玩儿。与在城市书斋里的孩子相比,身上还带着蒙古族游牧习性的他没有受到太多传统文化、体制的约束,反而更贴近大自然、贴近自然界里的动物。
按牛汉的说法,他写诗也深受骨子里的血液影响,“野生野长”,一开始写诗就没有得到过指导,凭着一股冲动热情来创作,写诗“没有规矩章法,总在躁动,总在不停地奔跑,找寻远方的水草丰美的地方,不愿在创作领域的某个角落定居”。
牛汉写诗颇有些“随性发挥”,1999年,中国作协欢迎以原子朗为团长、财部岛子为副团长的日本现代诗人访问团,牛汉应邀出席,骑着破旧的自行车赴会。当日,北京刮起狂风,沙尘蔽日,近视的他途中险些撞到一棵树上,但在赶路的狂风中,居然默诵成一首诗。在会上不避浅陋,牛汉即席诵读了诗的雏形。
“阵阵风沙有如几千只饥饿的灰狼⋯⋯要上路,就无法回避⋯⋯我深知风沙的狂暴⋯⋯它让我低下头,它从我弓起的背上践踏过⋯⋯呼吸困难,那就拼命呼吼⋯⋯”
“灵感不知什么时候来,但来得并非偶然,我代表了几代人的苦闷,通过我可以了解历史真实的内情。”在五七干校期间,牛汉就是在劳动之余写过《半棵树》、《华南虎》等30余首诗。1972年夏,从沈家湾挑鱼担途中默诵而成《夜路上》;同年7月,深夜由咸宁拉平板车回来作了《车前草》。
天安门城楼是我第一个打开的
年轻时的牛汉就血气方刚,13岁随父亲背井离乡,躲避日军的抓丁,14岁开始写诗的他,笔名“谷风”,是“七月”派诗人的一员,用诗歌呼唤民主,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
15岁的牛汉参加革命入了党,“三人党小组”的其他人跑了、散了,可他没有背叛革命。1946年在汉中的西北大学搞学生运动,反蒋反美,又被捕了,判了两年。不到俩月,党组织找人把他保了出来,他立刻跑到开封找党组织,做党的地下工作,收集国民党情报。
有次在执行任务时,路过河南的伏牛山,被一伙土匪抓住,正要枪毙他时,土匪头子的儿子是他的同学,及时赶来才救了他一命。“当时都吃过行刑饭,五花大绑了,一彪人马卷起一股烟尘直扑到我们跟前,我那同学翻身下马,半跪在我跟前,大声说,‘我总算在死神之前赶到了’,晚了20分钟我就没命了”,牛汉死里逃生。
全国解放初期,他当时是华北大学校长成仿吾的秘书,实为做学校的保卫工作,率领学生护校。解放军进北京城时,他带领20多名大学生前去打扫脏乱的天安门城楼。同行的还有北京公安局和工兵部队的人。在城楼西边拐角处的历史展览处,有绞死李大钊的绞架,牛汉情不自禁地带领着学生们默哀了三分钟。
值得讲述的是,牛汉是解放前夕第一个打开天安门城楼的人。天安门城楼重门紧缩,大锁早已生锈,身强力壮的他上去就用手扭开了锁。天安门上面的草很难清理,他带着学生用刺刀撬,用手拔,手都流血了,从黄昏一直干到第二天天亮,清理出了十几大箩筐杂草,尘土和垃圾,“那时的天安门不像现在,当时较矮,太暗,既脏又闷,真正地像个堡垒,觉得开国大典不应该在这里举行,我们只能拼命地打扫,让它明亮些。”
开国大典结束后,他带领着学生负责清理会场,丢的鞋有好几百双,柳条篓装了四五篓子,还有布帽子、烟袋等等。郊区来的群众很热情,又渴又饿,打着赤脚回家,他深受感染。
一生都像骆驼
命运似乎总在一个抉择之后开始改变,1950年,牛汉婉言谢绝参加“保卫毛泽东”组织,入秋时,他报名参加志愿军,参加抗美援朝,服务于空军部队,得到批准。抗美援朝结束后,1953年牛汉调回北京到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他因“胡风案”被捕,早于胡风两天。
生存境遇的困厄不舒,也成为激化牛汉不愿受规范性格的重要因素。“我的一生都像骆驼,想寻找一滴水喝。”有人评论,牛汉的诗里没有妩媚柔软的水气,他也写不来甜美的诗。但无论身处何境,他都从未悲观、消沉过,乐观进取是他的本性。
在干校的头两三年里,牛汉在连队被充当“头号劳力”干重活,“经常扛240斤一个的麻袋;有段时间,还一人专职杀猪,先提来问斩,然后脱毛、开膛、剔骨⋯⋯”累得浑身的骨头(特别是背脊)严重劳损,睡觉翻身都困难。”
有一年夏天,牛汉的前胸和后背被烈日烤爆了皮。一个好事者从他的脊背上痒酥酥地撕下一大片死皮,有五寸见方,色泽赤红赤红,天天被汗水浸透的毛孔历历可见,举在阳光下照照,还清楚地看见几道发暗的条纹,那是拉平板车时被绳索勒的痕迹。牛汉把它夹在心爱的《洛尔迦诗钞》里,风趣地琢磨着将来要悬挂在居室的墙上,“那可是一幅真正的有血有肉的命运的图像。”只可惜,死皮仍碎掉了。
在干校的后期,牛汉有了一间独居的陋室,他和两条狗住在一起,又脏又臭,“狗都比我干净”,他给陋室取名为“汗血斋”。在他眼里,“汗血”是最神圣的东西,鹰有汗血鹰,马有汗血马,人有汗血人,“我就这么一身血汗,像牲口似的不停地奔跑。”
女儿史佳回忆,那时的父亲尽管在干校异常劳累,但每次探亲假期间,和家人团聚,他总表现得异常兴奋,总是得意地述说他在干校如何如何能干,插秧如何快,吃得如何多,力气如何大,就是年轻人掰手腕子都掰不过他,好像他是一个最重要、最能干的大人物,在干校生活得十分快活。长大后的史佳才意识到这是父亲的坚强与自信。
1974年底,文化部干校撤销,牛汉才告别咸宁,1975年年初回到北京。1978年,他开始主编《新文学史料》。
细数上世纪的文人们
牛汉和中国近代史上的许多著名文人都有交往,贺敬之、赵树理、艾青、萧军、聂绀弩等等,他们或曾一起探讨过诗歌,或曾一起被下放劳动,或是曾经在清苦的生活中相互支持。
赵树理是个真正的农民兄弟,在中国作家协会的宿舍里,赵树理经常找艾青聊天。艾青请他吃海螺,他的指甲又黑又长,也不剪,就那样拿起海螺抠着吃,吃得很香。遇到参加文学大会,赵树理时常出去,半个多小时才回来。他偷偷告诉了牛汉开会的小伎俩,不愿意听一些人的报告,就出去,装着上厕所,在厕所里赖一会儿,十多二十分钟再回来。
晚年的萧军生活清贫,全家人吃饭时常就是一锅面,没有肉,有打卤,他的工资很少,在北京市跟武术有关的一个小单位,够吃而已,去世时,存折上只有几千块钱。编撰《新文学史料》时,萧军把他和萧红的信件交给了牛汉,牛汉很佩服萧军,竟能在颠沛流离中依然完好地保护了萧红的信件。晚年的萧军愿意谈起萧红,但对端木蕻良则有些反感。
聂绀弩是影响牛汉创作最多的朋友了,聂绀弩比牛汉大20岁,两人却经常没大没小玩闹。晚年的聂绀弩久病躺在床上,没戴假牙,干瘦得像个死人,牛汉开玩笑对他行三鞠躬,仿佛向遗体告别。聂绀弩一下子就蹦跳起来,大喊,“我还没死呢!”将牛汉大骂一顿解气。
与年长的人能打成一片,对年轻的人牛汉也有着特殊的关爱。新生代的诗人里,江河被牛汉认为是最聪明的,“脑子特灵,处理事情思路广。”北岛是“死硬死犟”,时常到家里蹭饭吃;而顾城则像做梦的人一样,“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好玩”;舒婷则说话厉害,不饶人。牛汉跟她熟悉后才敢问她会不会欺负丈夫,她说怎么会呢,我们厦门女人在家里都是贤妻良母呢!
牛汉本人也有着诗人格外浪漫的气质,80多岁仍坚持写诗的人并不多,牛汉查阅资料发现,哥德81岁还写诗,还谈恋爱,这对牛汉影响很大,也有启发。2005年,相依相伴了60年的发妻去世,不久后,83岁的他决定再婚,让女儿都有些讶异,但转而接受了事实,“这么大年纪还有这种追求,对生活还是这么积极,让我的朋友都很佩服。”牛汉仍在苦苦跋涉,他要完成前辈艾青、田间都没有完成的一生对诗的追求。